四下又恢复了寂静。
所有光亮都被黄昏侵蚀在风中。窗子轻轻摆动。
九先生向前走了几步,在大厅中心站定,然后沉吟了一会,突然开口。
“想必诸位对这次大会目的早已有所了解吧?”
所有人抬起凝重的目光,望向他,像是木偶一般,僵硬在了那里。
终于,要步入主题了么?
死一般的气息在一瞬内将所有喧嚣推到了十里之外。
然后才是胸口处突如其来的窒息感。
九先生闭着双眼,眉头微微地皱在一起。似是即将迎来极其不愿面对的事实,他的脸上渐渐浮起了疮痍的神色。
过了很久,才重新睁开眼睛。此时夜已阑珊,月亮沿着天空的轨迹逐渐上升。
九先生不敢去想象,下一刻众人惊恐的神情。
但事到如今,他必需开口。
“天下……要大乱了。”他的声音沙哑到几乎模糊。
左右摇晃的窗户忽然“砰”的一声,被风吹得碰撞在了一起。
盘旋在苍穹上的秃鹰像是受到了鞭子的抽打,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呐喊。
风,光,大地。
还有沿走在死亡边缘的乌云。
一瞬间眼前所有光景仿佛都被硬生生地拖入了黑暗的世界。
耳畔只有风拂过冰川的空灵的声音。
这突如其来的变动,令所有人心脏一阵抽动。
谁都没有开口。像是突然遗忘了说话的本能,只有很长很长的呼吸声轻轻地荡漾在空气里。
“……难道‘那股’势力,已经扩展到那么大了?”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
九先生背对着月光,沉默着,看起来仿佛更加疲惫。
“没错,我与锦衣卫统领‘卫介大人’便是奉朝廷之名,与各位江湖人士联手,一同击垮那股势力。”尤伶忽然轻佻了下眉峰,转眼望向坐在一旁轻抚玉箫的青衣居士。
卫介抬起目光,向众人微微颔首,道:“若是各位能协助朝廷,别说黄金万两了,封官加爵也是指日可待。”
言罢,他望了一眼窗外阴沉的天色,又低头开始抚箫,像是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微微地麻乱了起来。
很显然,从他们仓皇不安的目光中,可以轻易看出那份蛰伏在灵魂深处的胆颤。
谁都没有意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当然,你们也能选择拒绝,”尤伶在空中扬了下被修剪的毫无瑕疵的指甲,低头笑了笑,“只是……我好像不能保证你们能安然无事的走出这个屋子。”
意思很明确了。
谁敢拒绝谁就是与整个朝廷作对。
“我相信你们都是聪明人。”尤伶摩挲着剑鞘,目光中仿佛开出花来。
彤云密布。夜更深。
所有尘埃都凝固在风中。
于是一瞬间,四下里寂静得连心跳都能听到。
位于左首旁的昆仑派掌门「顾仕贞」,忽然从座椅上站起来,面无表情。
“我们身为八荒正派,维护武林正义自是本份,就算你们朝廷不开口,我们也理应惩恶扬善,不使无辜百姓受到牵连。”他顿了一下,然后毫不回避地迎上了尤伶突如其来的冰冷目光,“只是,我希望你能放下姿态和我们说话。”
脚底像是悬空。
然后危机感从所有人的头皮上蔓延开来。
“哦?那您是希望我以怎样的一种姿态来面对你们呢?”尤伶半眯着眼睛,语气不急不缓,“是眉目含情,还是风情万种呢?”
顾仕贞依然面无表情。只是他的额头上,隐隐凸起了枯树枝桠般交错的青筋。
“顾掌门,玩笑而已,何必动气呢?”尤伶揉了揉太阳穴,然后抬起手开始倒茶,茶水似条细线以一种优雅而又极其规律的姿态悬浮在空中,过了许久,他才放下茶壶,茶水的位置刚好到了杯口,“既然你们愿意与朝廷联手,从今往后,在下自是要以礼相待。”
顾仕贞沉默着,神色缓了下来。
“有一点我不是很明白。”他又突然开口。
尤伶将目光转向他,脸上是饶有兴致的表情,好像很期待他说下去。
“这些年来,其实我们早有调查过「阎王」的踪迹,可对他了解之浅,犹如皮毛,究竟是人是鬼也不得知,这还如何下手?”
时间像是顿了三秒。
虽说场面没有任何异样,但此刻谁都能轻而易举感受到空气中的情绪波动。
像是弓上之弦,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
「阎王」当今世上最违避的两个字。有关阎王的事迹,在民间早已被传的风生水起,无论是听见这两个字心里都会不由的一阵发毛。而他之所以令人胆颤,是因为他的神秘。
那是一种近乎诡异的神秘。
就像头顶急骤的乌云,谁都没有触碰过。但是,他始终以一种诸神的姿态笼罩在众生之上。
他可以说是罪孽深重的,但却也称得上绝对的正义。
因为,制裁。他用最诡异的手段对世间一切邪恶进行死亡的制裁。
只要一个人,但凡有罪恶,他随时都有可能突然暴毙在阳光万里的空气中。
而谁也无法琢磨透那种猝不及防的死亡。
起初,人们只把这种死亡看待为某种超自然的意外。可当死亡频率逐渐扩大后,世人才清晰地意识到,这绝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冥冥之中,一定有某股神秘的力量在死亡的背后尽情主宰。
久而久之,世人将这种力量称之为——阎王。
这些年来,天子无道,民不聊生。而这个徘徊在欲望深处的朝廷,随着光阴的推移,只是更加腐败。
其实换个思路来说,阎王的出现,对于百姓来说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虽说阎王暴戾恣睢,但不得不承认,他的出现,代表着世间敢为非作歹的人越来越少。
人们好像已经开始萌生出了一种天生对犯罪的抗拒感,或者说是恐惧感。
所以,与其说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人们更愿倾信他是至高无上的正义君王。
因此,尘世之中开始有百姓信奉阎王,越来越多。
甚至,他们在暗中,逐渐酝酿着一股神秘的反叛势力,以阎王为头目,欲推翻朝政,让整个天地改头换面。
但,他们究竟有没有见过阎王,这一点就无从得知了。
“的确,难就难在这一点。”尤伶轻皱着眉。
九先生沉吟了一会,望向尤伶,微微摇了摇头,道:“其实不然,我们大可守株待兔,来个瓮中捉鳖。”
“哦?”尤伶抬起头,目光中闪过了一阵急促的光辉,“没错。七日之后阎王攻陷霸州,如此大事,他定然会现身,我们现在又何必纠结于阎王是谁呢?只要凝聚所有兵力,誓死守卫城池,等到时机成熟,击垮敌方所有大军,到时候一切必然水到自成。”
所有人听着,向他投来赞赏的目光。
“攻陷霸州?”顾仕贞突然道,“是谁放出这个消息?”
“自然是江湖中传开的。”尤伶低笑了一声,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顾仕贞点了点头,眉头微微地皱在了一起,似是心中在忌惮着些什么。
“此事不妥。”
就当众人交头窃耳时,陆贫突然开口了。
“不妥?”尤伶嗤笑了一声,幽幽地凝视着杯中浮沉的茶叶,“陆公子,那你认为该以怎样的方式去面对这个‘妥’字呢?”
而此时,场内其余人士又一度将目光转向陆贫。
陆贫没有笑,也没有慌张。
他只是面对着空气,神色还是那般柔和明净,“阎王能走到如今的地步,自是心思稠密,处处布满心机,你认为他会无端泄漏风声?”
尤伶揉了揉太阳穴,微微抬起目光,饶有兴致地望向陆贫,“那这么说,难道是他故意泄漏‘消息’,想来个声东击西?”
“不,他的用意不在此处”,陆贫转过头,面对着窗外连绵不断的乌云,“恐吓,他为的只是恐吓。”
尤伶愣住。其余人也都愣住。
很长时间,谁都没有说话。连呼吸仿佛都已停止。
恐吓?如果真是如此,那阎王的城府之深,未免也太过骇人了。
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兵法中,最令人胆怯的一种。
“你肯定?”尤伶的瞳孔瞬间缩成了细线。
“对于未知的事物我从不报以肯定”,陆贫沉吟了那么一会,缓缓合上了眼眸,“我的结论,也只是六成的可能性。”
“那你好像很有把握?”
“一件事若有五成以上的几率,我就有绝对的把握,所以,我敢打赌,阎王的此番作为,最终的目的就是恐吓。”
“关乎天下安康的大事,你竟还有兴致打赌?”尤伶突然笑了,而且笑的很大声,“实在荒谬绝伦。”
“荒谬?”陆贫睁开明明已经瞎了,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人生岂非就是一场残酷的赌局?黑与白的博弈,下错一步,从此就再无回头路。无论你再怎么精明强算,输的那方是注定被遗弃的,而最后的赢家收获的也只是名利。”
尤伶听着,低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他重新看向陆贫,望着那双倒映着漫天苍白的眼睛,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极其不愿面对的往事,他的脸上,微微泛起颓唐之色,本欲冷笑反驳陆贫,可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两个男人,彼此沉默着。仿佛都陷入了对某种世俗的感叹之中。
像是有一条弥漫着白雾的道路,在他们面前无限延伸,于是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过往的风景是喧嚣的,而自己的内心却是孤独的,没有尽头。
是不是每个人的一生当中,都注定会踏上那样一条路途呢?
尤伶默然想着,脸上少有的疲惫之色,却是更浓重了。他的目光,慢慢垂了下来,指间又无意触碰到了剑的边缘。冰凉的触感,一下子让他醒悟过来,望着这柄剑鞘古朴的利剑,他皱了皱眉,却是怎么也料不到方才自己的脸上会闪过一瞬的软弱,而此时感受着剑鞘上源源不断的杀意,他抬了起头,脸上又恢复了不可一世的神情。
好像在他的眼中,只有剑所带来的冰冷与麻木感,才是最真实的。
死亡也是。
它很真实。真实到残酷,残酷到麻木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