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田塍走小路钻荒沟,此刻,太阳哗哗地往上升扬,遭过霜打的油菜地像群鳞闪烁,吐着冬天奇异的光。没有雪,这块地界基本没下过雪了,霜大约取代了雪。芦穗一匝匝的,在荒渠边像老人白闪闪的胡须。小麦刚长出如婴儿毛发的苗,娇嫩无比。棉花梗还赖在田垄上,呕吐着最后的花絮,但面目苍黑,危在旦夕。
太阳完全占领了天空,狗们在阳光下欢呼雀跃,雄赳赳气昂昂,仿佛太阳的走狗。一些鸡则躲在草垛下晒太阳,守着自己刨出的灰窝,知足常乐。腊肉腊鱼都登场了,自己灌的灌肠,晒满竹竿。想到腊灌肠炒大蒜的味。还有一种灌肠,鱼籽灌肠,晒了吃,那真是绝味……家里咧?有肉有鱼么?摊豆皮了么?糍粑打了么?唉,管它的。
中午太阳没了,天显冷,湖风吹得人直哆嗦。他已经进入了老黑堰村地界。一些菜地却是水灵灵的,大蒜披头散发,疯了,麦豌豆颠子弯弯曲曲,像烫了头发的女人。油白菜、茼蒿、菠菜、包菜,包菜是山东一号,已经捆了绳。北方哪有这么好的菜地!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此时,若在家,割点腊肉,扯一把菠菜,或是砍一蔸包白菜,丢入火锅中,再掐几把红菜薹,那个鲜啊……
到了坟山,远远地看了看,那些人沉寂了,跟冬天一样。那个女人的坟也矮了,仿佛死了很久。他钻进棉花地里。棉梗很高,又摘了棉花,不会有人来地里。万物寒噤,村庄坍陷在眼际,电杆枯干,道路气弱。
天色向晚,他抬起头总能隐隐地看到那个竹林。就是那里,家。他想哭。想大哭一场。
他坐在棉花地里,有时躺着,竟睡着了,一个晚上在火车上没睡。冰凉地睡着,做着冰凉的梦时,肩膀却被拍了一下,那可真没把他吓个半死。猛然醒过来,睁眼一看,一个臭熏熏的人影,那个疯子。
“尊敬的中国农夫……”
这不是鬼么?这个披头散发的鬼,脏鬼,穿得跟牛魔王似的,两年了,还游荡在这片田野上。他惊骇。
“你、你、你想干什么?滚!”
他要压下恐惧,要用从肚里发出的咆哮驱赶鬼魂。他站起来,手上摸到一块土垡。准备给这鬼狠狠一击。
“尊敬的中国农夫,我敢保证你儿子不是你的……”
那个人说着,竟喃喃自语地走了,如入无人之境。或者根本没看见他?拍的是个空气?
他不是对我一个人说的?
这时他才明白。他对这世界的人都这么说,他是对大地和空气说的。他将永远这么说下去。
他丢掉了手中的土垡。他只有土垡。他是回来杀人的,却手无寸铁。他在火车站时,看到过卖藏刀的人,他想了半天,还是没买。
肚里嘈,口渴,一紧张就口渴。喉咙干得像石头。没水喝。这田里有水也不能喝,水都污染了。后悔没能买瓶水。忍。
暮有欲雪之寒。夜晚来临了。湖风无缘无故地加大,呜呜地横扫着旷野,村庄完全看不见了。灯火低沉,像有淤泥漫上来。枯干的棉花梗和芦秆一起发出呼啸的声音,有如一群衣衫褴缕的饿鬼在向天地讨要食物和炉火。天怎么这黑?遇上了鬼打墙?手碰到墨镜,才记起戴着这个东西。怪不得!取下。不应该这么黑的。他要潜回村里。手脚冻僵了。他想家。家暖。他就往村里摸去。
他终于悄悄地钻进了屋后的猪栏屋。没有变化,还是那些晒干的红薯藤,堆在圈上头的隔板架子上。猪没了,好像根本没喂猪,或者猪杀了。
暖过来了。干红薯藤很柔软,像床。有点像床。小时候就喜欢躺在这些东西里玩,躲猫儿。有一回在薯藤里竟然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家人才知道。这么躺着,不难受。回家的感觉。他睡了。偎在薯藤里,睡着了。醒来把手机看看,还早。要等到至少十二点。如今乡人晚上看电视,打牌,睡得很晚。
我是不是就这么跳出去,敲大门进屋,说我回来了,回来过春节的。一切没事儿了,喝杯凉茶,最好是凉的,再洗把脸,再吃饭,喝酒,再看看圣武的作业,然后什么事都没有了。已经回来了,回家了。有我的床,有我的房间。近在咫尺。我没带刀,我是回来的,回家的,回家与亲人团聚的,看父母双亲和儿子的,不是杀人的。
这不可能。这一切都是假的。这不真实了。捅穿了,不是了。如不捅穿,该多好。我为什么要知道?为什么让我知道?这太残忍。他突然很伤心,在黑暗中的薯藤堆里。他的呼吸有些局促,感觉口罩里呼出的热气全是农药味,他的身体里没了水分,全是农药。他拉下口罩。农药的气味弥漫在猪圈。
这一天晚上,卖鼠药回来的阎国立跟每一天没什么不同。他根本没想到有一个人将要结束他的生命,这个人是自己的儿子。这个人就藏在猪圈里。说起这事儿,儿子无能,他不能肥水流入他人田,自己花钱娶回的儿媳妇不能就这么荒废了。有田不能不种,有种不能不撒。后来证明是可长庄稼的。而且收获不小哩。出了事,他狠狠地说过来了。话总是要说的,盘总是要翻的,伢还是姓阎,还是阎家一泡尿,阎家添丁添口,有什么不好?今天他还去了学校,圣武说他爸刚给他寄了钱,买了一个电子辞典。“噢,”他说。快放假了,他本来想说“问问你爸今年过年回来啵?”但他没问。他不会问。他总觉有点对不住儿子,特别这儿子还这么给圣武寄钱。这让他心情挂不住。这儿子从来就是逆来顺受的,太老实,憨厚。但人不能这么老实,一个男将不能这么老实。可他愿意跟圣武寄钱,你又能拦他?这像啥男人嘛,孝文狗日的,你恨我还好些,让我好受些。跟我打一架最好,最好是把我打得头破血流,这事就解决了。他自己也隐隐地感觉,这事还没最后解决。他有这个预感。
晚上喝了点小酒,还真是菜园里掐的红菜薹,加了腊肉,口齿留香。不过他喝了酒,总有些伤感。一个卖鼠药的人,也会伤感的。他近来记忆不好,这也是伤感的原因。前天把一袋鼠药忘在车篮里了,损失两百多。有一次车未锁,不是陡然记起,车也没了。不过这个冬天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梦见那个女人。不是临死前枯瘦的样子,而是丰腴的、奶水四溅的那个肉身子。他许多个晚上,都会习惯地去那个猪圈看看,揿个火机看看,不为别的,是喝酒伤感。在那个薯藤架上,他曾无数次地与那个女人在此偷欢。这地方虽有点臭味,但很刺激。也很私密,外人一般不知道。这女人好喊叫,过去常听见儿子房里传来的怪叫声,后来证实是真的。可这里偷情,如何能叫?就在薯藤架上准备了一些断砖,她叫时他就用砖砸底下的猪。猪叫得凶,把她的叫声就压下了。她干那事时也像杀猪般叫的。他让她快活到顶了,他这方面是个专家也是个实干家。
鸡叫了。第一遍。许多鸡还是懵懂的,只有极少数爱出风头且失眠亢奋的鸡才叫。没有几声,会沉寂。第二遍鸡叫跟第一遍鸡叫离得很远。阎国立迷迷糊糊起来出门小解,厕所就在猪圈旁,他就进入了猪圈。阎孝文还在想怎么进屋去结果那个人的小命,犹豫的时候,小命送上门来了。这不是幻觉吧?那个人出现的时候他还以为他被发现了咧,当那个人打燃打火机的时候,他在慌乱中摸到薯藤堆里的砖头一动不敢动。他已经发现那些砖头了,不清楚为啥有这些断砖头。那个人转身离去时,他跳下架子,狠狠向那人的后脑勺砸去。
砖头是半块,但出去的力非常大。他本身就很有力。一下,再一下,再一下。他不知砸了多少下,一次比一次狠,好像决心是一步一步地坚定的,一步一步清晰的。这个人应该砸死。最后这么想时,这个人就倒地了。
这个人真的不知道谁半夜三更在他背后拍砖。他什么也不知道。稀里糊涂地就倒了,没命了。
阎孝文在慌乱中戴上口罩。农药的气味越来越重,也许是血腥味,身上有了血,还糊了一脸。后门是开的,他看了一下,没有进去,这儿不是自己的家了。这里很陌生。这里是别人的家。他连夜跑了,赶往他打工的地方。他把大衣都扔进了野猫湖里,洗干净了脸。他第二天下午就去雪地中挖洞栽电杆。
只有那半截砖头,留下了他的指纹,也留下过他父亲的指纹。就是这样。都没有想到,杀人者是几千里之外潜回家的儿子。他的准备这么精心,他的复仇这么决绝,仇恨这么漫长。说白了,耿耿于怀。而报案的是杀人者的大妹,她说什么也没有想到,过去两年多了,那样一个老受气的老实哥哥会出这个恶手。如果想到就不会报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