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有福跟大伙商量,去市里先打一个来回,免得到时让他们抓到把柄说越级上访。再者,市里咱先探探虚实,是否有解决的希望,不行再去上头。因为几个重病工友的医疗费和拖欠的基本工资,他们是应该尽快解决的。刁有福作为工人代表,领着朱大军、杨帮国等几个人去市信访局,递交上他们厂里百人签字的申请书,死的、病的工友们的诊断证明及病历、借款欠款证明,企业破产的法院民事裁定、市轻工局破产解困的报告等复印件,一大堆。
又是脸上浮肿且电话不断的局长接待他们,说,今天是我值班。
不是自己的事,成了单位下岗职工的上访代表,还带来了一些人,把本来就逼仄的信访局占满了。你看这个刁有福,穿着廉价球鞋,又高又瘦,倒茶他喝还不喝,一副拒腐蚀永不沾的样子,蛮固执的。
“啊。噢。嘿。喔。唔……”
局长这回把手机、电话回绝了,说,我现在很忙,你过会再打来。是的,现在上访的很多,下午打来。明天再说明天再说,我头都是大的,不吃饭。后来干脆关机。
看了一下材料,麻烦大了。脸扯着,更显浮肿,睁开死肉一块的眼睛望着这些人,对刁有福说:“这不是我们推脱,这事有点难,现在清算情况怎样了,这要轻工局说话表态,你们还是要去轻工局寻求他们帮助。”
他给轻工局电话,不通。他说,没人接。轻工局也是要撤销的部门,哪还有轻工,这个系统的单位都垮了。走到大街上,全是下岗工人。
找轻工局又是推诿,刁有福知道他们除了推诿还是推诿。第二天,刁有福只好搞人海战术,叫了二十多个工友来,坐在信访局门口。坐在信访局门口,就等于坐在了市政府门口。因为信访局就在政府门口的侧屋里,一栋很陈旧的平房。
局长本来去医院的,还是接待他们,给他们说,天天跑这不好吧?你们厂的情况七八年了,得慢慢来,总要时间来解决的,问题这么复杂。刁有福说,你们的慢慢来,就是不解决。我们慢慢好多年了,等不得了,人生病等不得,没吃的等不得,你们清算了这么多年要到何年何月?局长说,老刁,你怀恨在心哪!刁有福说,与我自己的事无关。这是大伙的事。
局长拂袖而去,不管不问了,让他们坐。这里每天都有坐的,坐更多的,几百号人的都有,他们不在乎。
都是老工人,很可怜的样子。一个工作人员拿出茶来让大家喝,嘻嘻哈哈给刁有福出点子说,在我们这里是扯不清楚的,你想到哪里闹就去哪里闹,有本事去中南海拦车。
哪有信访局怂恿人越级上访的?怂恿上访者进京?这些人心理阴暗,恨不天下大乱。上访的人太多了,攀肩接踵,让他们头疼,然后就变态了。再者,你刁有福心中不平,好像要带一个部队跟政府干一场的样子,你到中央提出咱水牛市下岗工人的工资问题,水牛市公务员的待遇问题也出来了,咱们公务员也可怜,工资从没足额到位过,财政困难,咱水牛市就是个吃饭财政,这补贴那补贴根本没有,成天接待你们这些对政府不满的捣乱分子,咱们还不是一样的,生活紧巴巴的。你们只管闹,闹大才好哩。闹到中央,说不定顺带把咱们的事一起解决,你们到位,我们也就到位了。
可以说,刁有福是被激将到北京去的。他带上了朱大军和杨帮国。他们去了国务院办公厅的信访司,上交了材料。
一个从水牛市来上访的人,过去见过。见到他们几个人,说,你要按程序等,要等到头发白。再者你们申诉的信件他们最终还不是打回省打回市,这样没效果的。你们这大个厂子的事,非得到中南海去拦车,随便拦一个都是大官,解决问题快些。
刁有福说,你也这么说么?
那个人说,是我们市信访局的人告诉我的。
刁有福心想,信访局的人成教唆犯了。他觉得这对,那就去呗,万里迢迢来,就是想解决问题的,如果一蹴而就,那有多好。
到了中南海门口,哪里能靠近,哪里能拦得到车?不让。
到了晚上,住在进京上访者集中的地下旅社,又有人给他们出主意,说一定要找北京的公安民警给地方施压,现在上访人员多,住在北京的各省市甚至地县的接访人员也多,成堆成堆的,都盯着了哩。七嘴八舌的有人给他们说要去就去天安门分局。刁有福受不得怂恿,跟朱大军他们一商量,决定就这么办。
朱大军对去天安门有点顾虑,还是怕,但刁有福说是去分局,不是去天安门。刁有福他们还去印了个横幅,上面的字是“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工作”。反正是市信访局的人说的,闹大了就好了。
这天天气很冷,北京下起了大雪。快过年了。刁有福他们到了分局门口就扯起横幅。不一会,警察就来了,说你们在这儿扯横幅是违法的,可以通过正常渠道上访,不能这样乱来。没有拍照就把他们弄到一辆车上,送到马家楼“非正常上访分流中心”,却碰到了水牛市信访局的人,他们是专住北京的接访人员。凡是来京上访的,都由他们接走。相逢一笑。这些人把他们带到市驻京办,让他们吃了盒饭,把他们放了,说,你们闹唦,看你们到北京来能闹出个什么花样来。有种的过年不回去!
没想到会放他们的。刁有福又回到他们住的廉价旅社。上访的朋友喳喳哇哇七嘴八舌的这次要他们去使馆区。因为这样就有国际影响了,他们就怕了。
“这次放你们,是你们对他们完全没威胁,所以他们不怕,懒得管你们。”
快过年了,又没个眉目,刁有福他们急,就只好这么办。又去印了横幅,还是那些字,落款是“水牛市水牛哞哞酒厂下岗职工”。就到使馆区去扯。还听说使馆区的警察肯定拍照,有了照片市里的人就怕了。只要有照片,就要扣当地的分,也不知是什么分,综合治理的分吧。
这回警察还是没照,说我不照,照了可有你好的。警察姓乔。自然又被送到马家楼。关了一天,水牛市就来了四个人,全是水牛哞哞酒厂清算小组的人,来接他们回家的。四个人,打头的是轻工局的老付,快退休了的,阿弥陀佛的一个驼背老头儿。躬着腰对刁有福他们说,清算快结束了,弄得我们腊月二十几跑到北京来,哪个愿得?
去买火车票,哪里还买得到。雪越来越大。就联系坐长途汽车回。接访的又接了三个进京的上访者,一共十人,让一起走。老付说,咱们回去的钱都不够了,只好两个人买一个铺。老付还说,车是咱们水牛市的车,给司机说了,一人少收五十块,但要到京珠高速入口的地方上车。
又坐了一个中巴到京珠高速的入口,一人二十,等于一人只节约了三十块钱。上了车,五人在被窝里,五人在过道里。车上准备了小板凳,三个小时一换。老付他们也一样。坐在车里那个冷啊,可不好受。老付他们对刁有福说,你们可害苦了我们,你们自己也遭罪,何苦呢?
可是,苦才刚刚开始。车行了不到一小时,就停住了。前面通知说高速公路封了路,路上有冰,前面已经出现车祸。车停在冰天雪地里,司机不开车,也就不发动汽车,车上更冷,苦苦地蜷在车里,三小时一换,一夜基本没睡。一次一次地冻醒。晚上雪更大,离春节只有三天了,腊月二十七了。可能考虑到大家都要回家过年,路又开放了,但行得慢,车如蜗牛在路上爬行。很多车撞了,很多车歪在路边,这些车毫无疑问只能在路上过春节了。这样壅塞着,救援车也过不来,还没有吃的喝的。
刁有福穿得少,鞋是单胶鞋,袜子也不保暖,一件薄棉袄,司机还是很有经验的,小心翼翼地开。刚过黄河大桥,前面躲一个路障,车歪滑到旁边,擦着了护栏。刁有福那时候正在打瞌睡,一个急刹车,他一头撞在卧铺的铁柱子上,鲜血直流。老付当时也撞了,捂着头一起下车。车外大雪狂泻,大家一起推车,搬石头,还终于将车推上了路,花去了四个多小时。师傅说完全不能走了,可乘客嚷着要回去过年。师傅说是过年重要还是性命重要,你们没数吧?一路翻了多少车?有人说数了的,从北京出来已是三十多辆了,估计死人也不少。怎么办呢?师傅说等一夜再说。有人听收音机,预报未来几天仍是大雪、大雪、大雪……
十个人的开销很大,到周围老乡家讨吃的,走路不说,一碗面三十块。还加上一个老年上访者,七十多岁了,心脏病、高血压,一直不舒服,心慌,早搏,喊叫,说人不行了人不行了。老付没有办法,就说这样咱们要冻饿而死的,不能这么等。跑到村里租了一辆农用车,大家爬上没遮拦的车厢,一路颠簸给拖到了郑州,准备坐火车回家。
想法很好,可到了火车站,我的天,人山人海,全在风雪中,估计至少有十万人,都是因大雪滞留的回乡客。老付当即吓瘫了,请示市里,市里说车不得来,就是有直升飞机也开不来,你们还是等吧。问大家在郑州有没有亲戚?大家说没有。有没有朋友?大家也说没有。老付说,有借点钱也行啊。去站队买票的人算是终于买到了票,票是腊月二十九即第二天的票,且是慢车。慢车总比在异乡的冰天雪地里好,大家只好就这么了。就到处去找简易旅社。走着走着,患心脏病的老头心脏病犯了,一声哎哟,倒在大街的雪水里。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上一辆出租车去医院抢救。人是醒过来了,医生要他住院治疗,说否则有生命危险。哪有钱住院?医生说不能赊账的,过年哪能赊账,你们走了出了危险我们概不负责。老付怕出人命,只有哭。老付蹲在医院的走廊里呜呜地哭,刁有福他们就劝他。好在醒来的上访老头自己要求出院,说没事的,要回去过年。打了一针,开了点药,大家就扶着老头离开了医院,都说医院黑心,认钱不认人,毛主席那时候不是这样的,有人道主义,现在鸡巴主义都没了,钱就是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