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见到兽影,但那兽要吃到第十个娃子才肯走的传闻越传越凶。
来三坡说是不是他的枪太镇场子了把那兽吓跑了?吓得不敢出来了。那就把枪藏着,他把枪藏在和福家的苞谷桶里,与和福他们一起去山上下套子,把绳套全换成了钢丝套,增加到五十个,遍布白麂沟、蛇行垭、阴风垭和黑水潭一带,可谓布下了天罗地网。上山清套的这一天,套子什么都没套到,吊在树上的弓形套,有十好几个,倒一个都不见了。但也不排除有人先他们把套着的东西捡走了,把好套子偷走了。
来三坡手痒,打了几只雀鸟,和福的老婆动手拔毛,炖炒。来三坡这个老兄喝酒就脸红,一副不能喝的样子,可端上杯,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他常常自罚三杯,无缘无故,说,我自罚三杯,一壶酒就被他罚没了。和福的老婆为下酒菜每天头疼,晚上就暗暗掐和福腿上的汗毛,让和福不敢喊。
姓来的去马斗全家住了一夜。第二天马斗全就给和福说,那五万块钱包在他身上了。年底前财政有一次结余资金再分配,机会蛮大。“不过总得给我这个中间人两包烟吃撒。”
“这个少不了你的。那究竟要给老来多少?”
“说好了百分之三十,人家也不容易。”
“可我这里好吃好喝伺候,酒啊肉啊的就不要钱的?”
“大头还是在你这里,你怎么想的村长!人家是来打兽的,你不给吃?还要开工资哩!何况在这儿能吃个什么,生绿霉的腊肉,苞谷酒,那叫吃?人家是吃什么的你晓得?人家什么没吃过,请他吃他还要看人哩,财政局长的小舅子,不是我,你请得动!”这么说后就从和福村长兜里搜去了二十块钱,说是帮老来买烟去。
八字没一撇咧,就算是腊肉,也吃光了,三光,肉光酒光米光。锅光壶光杯光。这该如何是好?还得供他的烟,烟酒不分家,我和福心慌着啊!可这请来的打兽英雄也算是称职的,常常一个人敢背着猎包进山,回来空手。和福真希望他跳着回村,手举洋枪说打死了打死了!那就好了。和福还恶狭地希望这人就此不回来,到了晚上,这人失踪了。大不了五万块钱不要了。哪有五万,你切一块他切一块。可是夕阳西下,这人总是能够回来。得准备辣汤辣水的火锅,还要陪客,马斗全之流。
“山里的秋天真舒服。”他说。
“苞谷酒真好喝。”他说。
他擦着枪。他脱下鞋袜泡脚。他打着酒嗝。他这么说。
说不烂不烂的,罗赶早娃子的脚却烂出了骨头。这真是千年难见的恶兽。那娃子的叫声顽固缠绵,在村里穿越。风越来越凄厉,掺和着那娃子的喊叫声。到了晚上,天师栗发出高亢的怒吼申诉着什么。一些来不及躲藏的虫虺,在角落里,和这个村庄一起哀鸣。
家里快没吃的了,这个给马斗全婉转说了。和福村长心里焦急如刀割。“我要读书,爸。”儿子说,在梦中还拿着书本。老婆说着梦语:“快快走吧!快快走!”说什么呢?说那不见面的兽,还是说请来的打兽者——赖在他家吃喝的来三坡?“请神容易送神难。”他突然想起这句话。可现在有什么办法送?
要了结了。饿老婆山啊,你这名字可真孬。你饿得要吃自家的娃子,你引来这样的怪兽,让我们不得安宁,你与我们玩着残忍的游戏。
天黑黑的,在村头那棵天师栗树下,和福村长靠着树干给来三坡和马斗全递上烟。三人对上火,三个红点你明我灭,在三张紧闭的嘴上。王天飞家的火车疯狂吠叫着,发出一种被高墙挤压的嗡嗡声,仿佛在一个遥远的密室里受虐。没有月亮,天空寒冷而苍茫,植物腐烂的气味在加重,远处的山影像一排打手,阴险地候立在那儿。
他说要了结了,和福村长。他有点狠心撵人的意思,这个面前的两个人都感觉到了。可来三坡有些迟钝,天真地追问:“那你说咋了结村长?兽不出来,唤全村的狗?借上王老板家的狼狗?一起去咬,咬出来?”
没有回答。
“不过你们必须忍耐。一只老虎守一只山羊,可以空着肚子守上七天七夜,你们也必须忍耐。”
“够了,忍耐够了!”和福村长说。他把烟头狠狠地踩熄。
“让来哥走么?来哥一走,那兽又出来伤人呢?我们又没那么好的枪,”马斗全说,“来哥在村里就镇邪,兽不出来就是证明。他一颗狼牙就够镇住了,叭——”突然空中一声惊响。是马斗全发出的,他在抽牛鞭。他带着的这鞭子是找人弄的,没狼牙也没玉,就听说牛鞭用过三年能镇邪,于是就搞了这鞭子插在身上,是个土灵物。他这下一鞭,太清脆,把和福和来三坡都吓了一跳。
“兽不出来也许有别的原因……我倒有个主意想了多天……”
“说说看。”和福说。
“这兽有特点,我分析,什么公牛公狗男娃子,只沾公的,特别是男娃子他最爱……”
“你是说……用男娃子把它逗引出来?”和福村长顿感身上一阵寒意。
“正是。”
“道理在这里。”马斗全兴奋地说。
“用公羊公猪咧?非得要用男娃儿?”
“我想速战速决,用男娃儿绝对行,我有预感咧……大伙小声点儿,这兽鬼,咱们一定要保密。”
“娃儿快?”
“娃儿一定快!”
“谁家的男娃儿?谁家肯?”
“那就听来哥的。试试嘛。”马斗全说。他这么说当然坚决,他反正没男娃儿,他三个姑娘,且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或出嫁了。
“我和福可作不了这个主,天底下没这么黑心的村长,也没有这么黑心的爹。”他说。声音偏大,压抑不住。心里和血喊,在这夜里喊。在这个伤心的秋天喊。
“不是让娃儿去死的,不是让他上山就送命,咱们的枪在后头。只是引,是个诱子。没听说猎人打野物把诱子舍了的,嘿嘿,那不是个烂货猎手!”
“你这么多引诱哨,就不可以学娃子?”
“没有娃子哨,娃子用什么声音呀?嘿嘿!再说这兽鬼精,你用哨有什么用?我打了二十年猎,全世界跑遍了,这还是头一次遇上难题咧……”
难道我就用我家娃子喜子去逗引那兽?我自己的不上阵让别家的娃儿上阵这是没有道理的。别人也不会干。你一个村长,你刚好有一个男娃儿……这事就算了吧。让他来三坡在这儿吃下去,他想吃多久吃多久,我那路总不比我家娃儿喜子重要。明日用酸菜炖白菜给他吃,他吃腻了就会走的。把自己的娃子看好,要备几副棺材那也是村里该遭的难,谁家点子低谁倒霉,又不是我引来的兽……
和福村长焦头烂额地在村里乱蹿。他一抬头,看到了还在顽强燃烧的天师栗大树下,王天飞家的铁门哐啷打开了,王天飞的傻儿子王刚顶着个大头走了出来,那条狼狗拽着链子哗哗地飙出来了,老远就朝和福狂叫,狞牙厉齿。和福害怕那狗挣脱了王刚的手,或王刚干脆撒了手纵狗来咬他——这是有可能的,这小子反正无心无肝,正想让狗咬个人玩儿哩。一条村里的狗对村长大为不敬,怎么也不买账,这只有王天飞家的狗才敢。财大气粗,连狗都目中无人哩,狗日的狗!当然包括骡球拷的人。是人,是这骡球拷的王天飞的傻儿,又开始牵着猛狗在村里乱蹿了。他怎么不会又一次走失呢?他怎么就不会被那巨兽一口吞掉呢?富大命大?忽然他的心头一阵豁亮,就像犁铧从泥土里翻出来!
——让王刚去招引那大兽出来或许是最理想不过的。这个想法一蹦出来,和福就感到有一种替谁解脱的轻松。这娃子成天乱跑,不让跑还打裴姐哩。可怜的裴姐被他打得大包小疖,五青六紫,还不敢吭声。因为他爹王天飞老板将那挨打的钱也算在了工钱里,一月有上千块钱。为了这娃子,王天飞花尽了心血和银子,专给他在村里盖的房子。上次跑失踪找回来就花了好几万。可这娃子活着又有什么作用呢?不就是废物一个么?还指望给他们王家传宗接代?其实让他死毬了还好些,让他去给村里除害,万一被兽吞了,王天飞还为村里做了一件大好事,自己这辈子也解脱了。
“刚娃呀,做啥哩?”
“玩。”
“看好火车哟。”
“嘎嘎。”傻笑。
“你爹这些时回来看你没?给你带回一些好吃的没?”
“没。”
“你爹不喜你了哩,你爹不认你了。”
“胡说。我爹喜我。我爹说,过两天给我带肯德基回来吃的。”
“肯德鸡?鸡娃子吃头!你爹在城里找了女人把你丢下了。”
“胡说。我爹就回来看我的。”
“愿意跟我去山里玩儿么?”他试探地问。他看着王刚那大得无理的脑袋,石头一样的嘴唇和呼哧呼哧的朝天鼻孔。这娃儿淌着些涎,步态不稳定,像踩在云端里似的。这娃子也可怜。这娃子生下来这样,他妈就跑了,丢下他跑了。没吃的,王天飞就嚼些饭粒儿喂他嘴里,竟把他喂活了。王天飞爱他如掌上明珠。没娘的孩子还有个好老爹照应。后来王天飞去找这娃子的妈,在外做生意还上了道儿。当然,这娃子越来越成了王天飞的心事大伙也不是不知道的。这娃儿越来越傻,还不让王天飞找女人呢。今年春节的时候,王天飞就带回来一个女人,可王刚朝她吐涎水,朝她滋尿。莫非王天飞的内心里就没有让这娃子早一点“走掉”的意思?上次花几万元寻找,那只是做做样子,了却心愿,不让人说闲话,哪想到竟找到了,王天飞莫非不心里暗暗叫苦?现在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傻儿英雄救了一村人,我要给你树碑哩……跟王天飞那骡球拷的去打个招呼,商量商量?这是断然不行的。那骡球拷的就算心里肯,可口里却不会答应,定会假做假做把我痛骂一顿,这是一定的。只有不商量,来个先斩后奏,那王天飞回来会痛哭一顿,心里可高兴死了,累赘甩脱了,心里直感激我和福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