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走了。儿子在前头一个人,越走越远,拉开了与大伙的距离。林子静得像地窟,树木全在战栗。乌鸦的叫声像坚果往地上砸;叫一声,砸一颗,叫一声,砸一颗。天空光秃秃的空荡荡的。
儿子在前头说“七叶胆”,那声音像羽毛,飘着的。和福抓不到。儿子成绩很好,儿子还勤快,从小就帮大人干活,替大人分忧。七八岁就跟他一起钻山挖柴胡、扣子七、七叶胆、田七、贝母、蛇菰……这娃子从小懂事,没让父母操过心。你进屋他就为你脱鞋,捶背,抓痒,端茶……如果儿子这一次能把那个大兽引出来,儿子就真是让老师同学全村人钦佩的小英雄了。如果胜利回家,他的妈会原谅我做的这个决定。我们不能退缩,因为我们生活在这里,过去无数个这样的时刻,都被我们和我们的长辈战胜过。战胜过无数的兽和灾难,才有了这个村庄,才有了今天,才有了我这个大伙选出来的村长……
儿子寂寂地一个人在前面走着,每一步都让和福看着,目光像绳子拉住他。他一边看儿子的背影,一边看着来三坡的枪,又一边压住马斗全、老金头这些人土火的枪口,生怕他们的枪走火,伤着了喜子。
前面鱼腥草的气味愈来愈烈,雾气贴地漫卷,狗不见了,人都像半浮在空中,天色也晦暗下来。他们翻过了一座山头,一声不吭地紧紧跟在一个小娃子的后头。这个小娃子有着机警和大胆的智慧。马斗全那根借来的老牛鞭杆响起了轻轻的一声,那是把邪秽打在了走来的路上吧。两边的冷杉又矮又粗,树干上青苔深厚,淌着湿漉漉的水,仿佛每一根树都是一个泉眼。
刚拐过一个弯,就听见前方的喜子传来一声细细的呼叫,或是发出的别的什么声音。这时林子里的风呼啸而来,雾气此刻像箭一样向前飞奔。一个大大的重重的黑影就像鬼魅一样向他们压来!人们猝不及防。头顶上一片树枝坼裂的锐响,重重的罩在头上的黑影不就是那兽?娃子!和福内心一阵惊叫,摆动红领巾的手费了好大的劲才抬起来,却已经看不见儿子了。儿子不见了。有人在喊“兽!兽!”而此刻,树林一阵摇晃,来三坡的枪响了——大家看到,那枪是颤抖着穿过冷杉向那黑影射出去的,枪声叭叭叭叭地打在一些障碍物上——一定打着东西了!
一声比石头的开花还痛苦的尖叫从前面传来,和福分明看到来三坡移动着他的肥腿时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脸上的肉像被刀剁砍过的发出鲜红的寒光。
——那一声嫩稚的尖叫声朝远处的山壁孤独撞去,这事发生得太突然了。和福看到来三坡笑眯眯地坐到地上。和福这时疯了一样就向那个山嘴跑去,那个山嘴叫老虎嘴。风把他的衣裳撕扯得像旗帜,风挟着他像滑雪一般疾速不可停下。他自己听见自己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喜子!喜子——”
所有被套着嚼子的狗也从喉咙里哭叫起来。
他看见自己的儿子倒在血泊里,手上抓着湿淋淋的青苔,一些带着泥土的柴胡梗儿散乱在一旁。儿子已经没气了,两颗洁白的牙齿已经给打掉了,脚下有两个深深的槽迹,是向后面的和福他们爬来的,是想到他爸身边,狠狠地蹬了几步就没劲了。整个脸已经变成了青色。
“娃子呀!”
他号叫着把儿子揽到怀里,眼睛疼痛得无法睁开。他只是听到有哑哑的声音大骂说:“你都瞄准了谁呀?你个骡日的!”
天空突然纷纷飘起了雪花。秋天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