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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两块硬骨头

旧时读书人做官,要经过“十年寒窗”,将军成名要经历沙场百战。企业家要办好一个企业,同样要经过披荆斩棘、砌砖垒瓦艰难创业的行程。但是,在官僚们眼里,这一个个成功的大企业,就像是一块块味道鲜美的肥肉,“端”过来就可以自己恣意享用。

以湖南省为例,在抗战期间,长沙设备最好的宝华玻璃厂,在内迁湘西辰溪时,借了湖南省银行的钱,于1941年11月被湖南省建设厅接管,更名为“湖南第一玻璃厂”。长沙市最老的厂,建于清光绪末年的和丰火柴厂,迁至湘西冷水滩,1942年就被接管成了官办企业。再如长沙的福新机器染厂迁抵桂林的第二年,就被迫与广西省政府合办,成了“广西纺织机械厂”……

当然,这些兼并,都是“省级标准”,也就是省一级的“胃口”,到了中央,“胃口”要大得多。他们的目光倾注在那些国内闻名、根底深厚而又有大利可图的大企业身上。如永利碱厂这样规模的民营化学企业,就是当时政府时刻觊觎的目标。

范旭东和他的伙伴们以大半生心血铸造了“永久黄”,经历重重磨难,在日寇侵华时,他们多次拒绝日寇的“合作”要求,不惜毁家纾难,来到后方“第二次创业”,然而,官僚们却不放过他们,想方设法要把这些国内外知名的企业据为己有。于是他们在国难当头,利用爱国资本家的爱国情绪乘机要挟。不说当时范旭东是紧跟政府“共赴国难”已作出巨大牺牲,就是对普通的中国人,如此趁火打劫,也很不道德。

“七七”卢沟桥事变后,永利于1937年8月就向经济部呈文,要求内迁,在南方设立新厂,申请在资金方面予以协助。经济部很爽快,在复文中提出四点:一、特许永利在南方办新厂,所有用盐免税和成品免税一律照旧;二、旧厂如果有必要需自行毁灭时,建设新厂,每年补助100万元,以三年为限;三、如果旧厂没有必要毁灭,永利从第四年起退还补助金,分六年还清,每年归还50万元;四、以上特许利益,从永利计划核定时施行。

这四项办法很快就得到行政院批准,并通知财政部照办。永利碱厂和永利厂都毁灭了,残剩部分也被日寇占领,财政部于1938年4月先拨款40万元。然而,这仅仅是鱼饵,在5天以后,政府就通知永利,300万元一次拨付,但不是补助费,而是作为“官股”,企图强行介入。经济部的“四项办法”,好话连篇,背后的目的只有一个:蚕食,吞并。

范旭东是一位头脑清醒的实业家,战前,宋子文曾两次提出与他“合作”的建议,并许以高官厚禄,两次都被他拒绝,他说:“我立志毕生从事实业,决不做官。”他对永利伙伴们说,“宋子文是官僚,不懂搞实业”,“企业到了他们手里,永利就完了”。面对官方的强行入股,他们于1938年5月19日答复经济部说:

公司股本350万元早已收足,并无余额添收新股。如要加股,必须召开股东大会,修改章程,始能实行。目前交通梗阻,集会殆不可能,应恳准俟时局稍定,再行定期决定。(档案:《永利化学工业公司总案》)

官府自食其言,反复无常,但永利公司却不敢公开拒绝,只能婉言辞谢,以缓兵之计拒绝接受官股。以后,永利以进口器材及塘沽、南京两厂损失惨重为由,请求经济部实现原来的诺言,将300万元补助费拨付到位。但经济部坚持说这300万元已呈请“国防最高委员会”核准作为官股,连原来已拨付的40万元“垫款”,也是官股,矢口赖账。

抗战八年,永利基本没有收入,范旭东靠举债度日,但他坚决不让“永久黄”人员离散,在困境中兴办了10多个企业。1943年,他看到日寇早晚必败的前景,他雄心勃勃地为“永久黄”企业集团拟订了战后恢复和建设十大化工厂的规划,其中包括五通桥合成氨厂、五通桥硝酸、硝酸铵及硫酸工厂、株洲硫酸铵厂等内地工程。对兴办这些企业的资金,他不敢再和政府有任何瓜葛,凭着他在国际化工界的声望,于1945年5月在美国华盛顿与华盛顿进出口银行谈判,谈妥1600万美元的信用贷款,但需要由中国政府担保。当时的财政部部长孔祥熙认为机会来了,他乘机向范旭东提出,希望得到永利官股,范自然不会答应,孔也就不肯在保证书上签字。范又去找行政院长宋子文,宋也一口拒绝,一次国外银行贷款就此“泡汤”。

经过这一次重大挫折,范旭东又气又恨,不久就病倒了,就在抗战胜利消息传来不久,1945年10月4日,在重庆与世长辞。在旧中国,就学识、品德、才干、声誉,范旭东都是万里挑一的实业家,但就是这样一位蜚声中外的企业界耆宿,化学界精英,也不容于那些身居要津的“白衣秀士王伦”们,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不肯将企业拱手奉送给他们!

范旭东之死,在永利、重庆,甚至在全国都引起巨大反响。侯德榜流着眼泪,在灵前沉痛表示:

“同仁继承先生遗志,遵范先生之计划进行,一切无变动。将来若小有成就,非同仁之力,乃先生擘划之功;若其无所成就,非先生之计划不善,惟予等小子无良。”

一位女工的挽词上写道:“你死了,我们工人永远不会忘记你。”

追悼大会于1945年10月21日在重庆南园举行。毛泽东发表挽词:“化工先导,功在中华。”周恩来亲临吊唁,他的挽联是:

奋斗垂卅年,独创永利久大,遗恨渤海留残业;和平正开始,方期协力建设,深痛中国失先生。

重庆22个团体,于11月13日又举行了“陪都工业、文化界人士痛悼范旭东先生大会”,各界名流都参加了这个追悼大会,可见范旭东的精神感人至深。如今,在南京化学工业公司(前永利厂)和天津碱厂(前永利碱厂),都矗立着范旭东先生的铜像,以示两厂后代职工对这位实业家的敬仰之情。

除范旭东以外,还有一块官僚资本啃不动的硬骨头,就是民生轮船公司总经理卢作孚。

卢作孚曾经担任过四川省建设厅厅长,战时国家交通部次长、粮食局长,对战时军运、抢运疏散物资、稳定后方社会生活,建立不可磨灭的功绩,于情于理,官僚资本都不应该打他的主意。但旧官场的事情,往往无情可叙,无理可说。

1944年,因为民生公司业务突飞猛进,远远超过官僚资本集团经营的招商局和三北公司。财政部长孔祥熙找上门来了:

“中央要扶持贵公司前进,互助互利,中央信托局可以投资200万元。嘿嘿,嘻嘻!”

一听说“扶持”,卢作孚的头皮炸了!所谓“扶持”,不就是把你的民营企业“扶持”成他们的猎物吗?他只能打哈哈,说是和董事们再商量商量,他不敢得罪“财神爷”。

卢作孚正为此事一筹莫展,不料行政院长宋子文又带来“意向”,他直截了当地提出,他要向民生公司投资巨款,由他担任董事长。卢作孚无法招架了!他只得向老友、曾经担任过中国银行总经理的张公权讨教。张也无力与宋、孔两家抗衡,却为他出主意,要他去找当时的四川省主席张群和交通银行董事长钱新之,前者是政坛不倒翁,后者是金融老资格。

果然,经过张、钱二位的多次周旋,宋、孔投资一事暂时搁浅,但也得罪了宋、孔两位“尊神”。不久,发生民惠轮沉船事件,孔祥熙就抓住不放,说“民生公司是民死公司”,民生声誉大受损失。这年10月,卢作孚去美国纽约参加国际通商会议,在美期间,他结识了加拿大政府驻华盛顿商务代表皮尔士,经过皮尔士的帮助,双方多次谈判,达成了向加拿大政府借款协议,用以支持民生公司发展海洋航业。但是必须由中国政府担保。

卢作孚碰到了范旭东同样的难题,要本国政府担保,要经过行政院、交通部、外交部、财政部四道关卡。果然不出所料,交通部提出十二条办法,“十二条”归纳成为一句话,即,民生公司先纳入官僚资本集团,然后再由政府担保借款。卢作孚宁愿放弃借款。

但天无绝人之路,卢作孚比范旭东幸运得多。1945年8月14日日本无条件投降,政府还都南京,急需民生公司运输物资和人员,又非卢作孚不可,只能答应民生公司向加拿大借款由政府担保。

不过,这件事从1945年7月一直拖到1946年10月,卢作孚才去加拿大签订了借款合约。

但官僚集团却仍不放过民生公司,这时物价飞涨,通货膨胀,资金入不敷出,招商局出面干涉,台湾银行冻结了民生公司台湾分公司的500万美元周转金。然而,“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在公司难以为继、卢作孚焦头烂额的情况下,他的九艘以“门”字号命名的新船:虎门、玉门、雁门、夔门、祈门、龙门、剑门、荆门、石门,横渡大西洋,穿越直布罗陀海峡、经印度洋、马六甲海峡,驶到香港,他开通了南洋航线、北洋航线和东南亚航线……

逆风狂啸,浊浪排天,但,飞得精疲力竭的沙鸥,仍在歌唱,那声音嘶哑而苍凉,那舞姿也显得沉重、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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