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的文字其实并非最好,但他用整个生命写出的作品,在我们心中树立了一座永远的丰碑,让我们始终能感受和不忘我们每个人平凡世界里的光芒。
上世纪八十年代某年的一些日子里,“一台红灯牌收音机,刘巧珍,高加林,人生……”每天飘进我年少的耳朵,走进我的内心。它不是《三侠五义》,也不是《夜幕下的哈尔滨》,但它同样深深地吸引了我,同时走进我内心深处的还有“路遥”这个名字。
九十年代的某一天,我再次听到了这个名字,是从中文系毕业的大哥嘴里听到的,他在和朋友高声谈论着什么,他显得很激动,原话我已经记不清,但记得他的话里有“震撼”这个词,更记得他那种激烈、崇敬、向往的口气和神情。不过他说的却是另外一部小说《平凡的世界》,以前从来没有看过他谈论哪部作品时有这种激烈的口气和表情,好像读了它人都会变成另一个人似的,作者也是路遥。
1994年3月的一天,刚刚在一个偏远山乡参加工作的我,周末回家路过县城去逛书店,在一家窄小的个体书店内竟然看到了这部小说,开始看到这几个熟悉的字眼时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心翼翼地从书架上取下书捧在手上细看,千真万确,墨绿色的封面上,“平凡的世界”几个白色大字下面赫然写着“路遥著”,其中路遥两字还是作者龙飞凤舞的亲笔签名,封面顶端还有一排金色小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真的就是大哥说的那本“神书”。我欣喜若狂,立刻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厚厚三大本的书。
喜爱读书的我因为缺乏耐心不太看长篇小说,或者一本小说总要拖很长时间才能看完。但《平凡的世界》是个例外。我买回来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书读了起来,而且几乎是一口气读完的,尽管厚厚三大本,尽管书中错别字连篇(这时才知道这是盗版书)。我是带着一种“朝圣”的激动心情读这部小说的,读完后很长时间仍然沉浸在这种激动之中。
孙少安、孙少平兄弟是小说的两个核心人物。孙少安更偏重于传统的乡村社会,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几乎是无可挑剔的,而这也正是他的不足和缺陷。孙少平则是新一代有知识有理想乡村青年奋斗者的代表,他和高加林一样也从乡村走进城市,只是不再和高加林一样背负抛弃和背叛乡村的沉重负担和指责,但他同样有他的困惑、艰辛和酸甜苦辣。这无疑是作者钟爱和着力刻画的一个人物,也是我的最爱。关于孙少平,有两个部分至今仍然让我记忆犹新。一个是他念中学时常常处于饥饿状态的描写,虽然我未曾有过类似经历,但读着却感同身受,触目惊心而又刻骨铭心。一个是他与田晓霞的交往,感情纯洁而真挚,但是结局却很悲壮。现在想来,这正反映了这部小说乃至路遥作品给人巨大震撼和影响的两个主要方面。前者强有力地反映了路遥的现实主义风格和功力,他写得那么细致、逼真,包括孙少平在城里找工作及到煤矿当工人那部分,看他的创作谈才知道他为写好这些,除了查阅大量资料外,还深入煤矿等现场调查采访和亲身体验。后者则反映了路遥作品中温暖和激励人心的部分。田晓霞的特殊身份让人很容易想起古代贫困书生与富家千金的故事。这个故事虽然老套,但却一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田晓霞的形象无疑有些理想化,孙少平与她的感情也提供了农民与官员、乡村与城市距离接近的可能,但这却是一种特别的非正常的有很大偶然性的途径,最后田晓霞为救人而献身,更把她的理想化形象进一步放大、提高,但同时也把这种接近距离的可能性给消除了。作者可能也意识到这仍是一道巨大的难以跨越的鸿沟吧!无论从哪方面讲,都很悲壮。
踏实严谨的现实主义风格,让我们有身临其境,感同身受之感,温暖的理想化人物和情节(其实孙少平本人那种无论在哪种环境下的坚定执着和自信就是理想化的),让我们在平凡而严酷的现实中感受到理想的光芒,哪怕这种理想最终可能难以实现甚至破灭,但崇高的事物毁灭了也依然崇高,依然存在,依然在我们心里。只有悲的人生是无边的黑夜,既有悲又有为消除悲的壮的人生才是值得追求,值得留恋的。这正是《平凡的世界》曾经并一直在打动我的缘由。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看到这部小说时,路遥已经因病去世,年仅42岁。随之看到他关于这部小说的创作谈《早晨从中午开始》,我再次受到强烈震撼,也明白了他作品力量的来源,因为他是在用整个生命写作。
这么多年过去了,断断续续看过一些其他文字的我深深体会到,路遥的文字其实并非最好,但他用整个生命写出的作品,在我们心中树立了一座永远的丰碑,让我们始终能感受和不忘我们每个人平凡世界里的光芒。
路是脚踏出来的,历史是人写出来的。人的每一步行动都在书写自己的历史。
——吉鸿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