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文峰一时听得目瞪口呆。对江凌以上所表明的表态，她不仅深感意外，而且大吃一惊。现在是人人嗜官如命，为获得和保护自己头上的乌纱帽而不惜一切代价，可这位刚刚上任不久的县委书记却视之如粪土，着实出人意料。让她最不能理解的是，她从来还没撞见过如此特别的古怪人物。听说过，也相信类似的情况，但那都是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早已过了时的历史人物。俗话说，软的怕硬的，横的怕愣的，硬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为官者，连乌纱帽都不要了，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可转念一想，也许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儿。她是故弄玄虚，强作精神，虚张声势哩！于是便试探着说，江书记既然不惧怕曝光，那太好说了，回去我就抓紧编写，争取明天见报。有可能的话，同时发送给有关的中央媒体。有多家编辑部曾跟我约稿，只愁没有好的素材。
江凌却不假思索地说，好啊，明天上午我什么都不干了，就呆在办公室里等着看你的《大河日报》，再次一览欧阳主任的大笔风采。当然，中央一级的报纸更好一些，看了会更让人过瘾。
欧阳文峰不禁愕然。这个江凌今天是怎么了，面子是次要的，真的弄僵了，大不了开车走人，从此一刀两断。别说是普通的朋友关系，即便同胞姐妹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令人不解的是，混迹于官场之中，她竟不知道如何往自己脸上贴金。还市委第一“大秘”呢，简直是名不符实，连普通的“小蜜”都不如。这点儿起码的规则都不懂得，如何在复杂万千瞬间万变的官场里搏击风浪耕云播雨？
但问题又不这么简单。在她的印象中，江凌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今天之所以不买她的账，可能是想法多多，或者说另有图谋。如果一个喜好舞剑的人走在街头上耀武扬威，并声称他要杀人，胆小者便会四散逃命，而勇者却挺着胸膛迎上去，舞剑者自然就会胆怯三分，继而似胆小者一样逃之夭夭。俗话说得好，皇帝老子还让光棍泥腿三分呢！而眼前的情景就十分相似。作为舞剑者，她虽然没有逃之夭夭，但再也没有胆量继续炫耀下去了。
她知道外界对她的评价，那便是“心狠手毒”，比心狠手辣还多了一个码儿。所谓“心狠”，即坚持原则，在利诱之下毫不动心，在权势面前毫不退缩，在亲情之间毫不手软。所谓“手毒”，即“下笔如刀”，凡是出自她手的那些针砭时弊的文章，无不尖锐锋利，直插要害，别说亲眼读之，想一想都让人心惊肉跳。可在她的这位朋友面前，这回不得不退缩了。
其实，她自己心里有数，那是性格和素养的问题，与女人柔情似水的特有本性并无任何联系。所以，她便一贯坚持了这样的原则，即宁愿与那些大官们作对，宁愿得罪身居高位的权势们，甚至不惜惹恼自己的直接领导，也绝不跟工作在第一线的基层干部们过不去。他们工作最劳累，生活最艰苦，环境最恶劣，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在所难免，本来就够委屈的了，如果在他们面前动辄挥刀舞剑，威胁恫吓，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设身处地为他们提供更多的体现工作成绩的阵地才是应有的职责。其实，揭露也罢，曝光也罢，这些年来，涉及此类内容的文章，所针对的皆是上层机关。相反，凡是面对基层的文章，则多是工作经验和正面典型。只是她的善行义举皆被那些“恶名”所掩盖罢了。
今天来河东县采访，其实她并不情愿。接到举报电话，老总们直接向她下达任务，服从命令，她不得不来。出于强烈的责任心，刚来时还兴冲冲的，通过这一番交锋，责任心终于再次被同情心所吞噬，终于软了下来。手里握的明明是笔杆子，却有被人缴了枪杆子的感觉。她是自缚其手做了人家的俘虏兵。这时欧阳文峰便苦笑了一下，突然转变口气说，都说鬼怕恶人，这话还真有一定道理。老朋友今天彻底被你折服了。我本来就是恶中之恶，能败于江书记手下，那么江书记算什么人呢？
江凌也苦笑一下说，那还用说，当然是好人。
欧阳文峰就不解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江凌说，道理再简单不过了。欧阳主任不怕鬼，不信邪，不惧恶人，最怕的还不就是好人？
欧阳文峰沉思片刻说，仔细琢磨，还真是这个道理。
江凌便接着追问道，欧阳主任，那么，稿子的事呢？
欧阳文峰说，管他呢，别说翻了一条破船，就是让黄河水倒着流，我都不写了。这么长时间没有见面，权当来河东县看望老朋友。
江凌说，欧阳主任果真如此的话，作为在工作上给予的最大支持，老朋友当然感激不尽了。就怕……
欧阳文峰淡然一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怕我心怀鬼胎，用心不良。
江凌问道，欧阳主任何意？
欧阳文峰笑道，一言以蔽之，还不是怀疑老朋友又在搞阴谋，以暂不曝光为名，行敲诈勒索之实？
江凌也笑着说，欧阳主任既是名人，想不到还是心理学家。老实说，我还真的想到了那上面去呢！我在市里工作时，就曾为此多次吃亏上当。那些从北京过来的所谓“名记”和“大编”们，为了达到目的，一开始皆是绅士风度，君子气度，什么条件也不讲，什么要求也不提，连正常的接待都是扭扭捏捏羞羞答答，可稿子一旦见报，他们就翻脸不认人了，一个个狮子大开口，简直让人无法下台，每次都有上当受骗的感觉。如果欧阳主任图谋不轨的话，我们宁可选择曝光。
欧阳文峰喜得哈哈笑了起来，就说那也叫本事？那只是小人之举，是耍阴谋诡计。明抢明夺才尽显英雄本色哩！
江凌说，我喜欢的就是这种大无畏精神。欧阳主任如果有这样的胆量，作为老朋友的回报，任你所为，我可以撒手不管。
欧阳文峰说，我只是个小女子，只不过说说而已。
江凌说，既然欧阳主任没这个胆量，那可就得听老朋友的了。总不能让你空手而归。
欧阳文峰问道，你要送我一件什么礼物？
江凌说，河东县一穷二白，什么好东西也没有。要说最珍贵的，只有一样东西，那便是不怕困难，奋勇向上的大无畏精神。
欧阳文峰觉得很有意思，就说这种精神无边无际，除非你要送我一个宇宙大的包裹，否则怎能装得进去？江书记在拿我开玩笑呢！
江凌便当真地说，我是真心实意，哪有开玩笑的意思？
欧阳文峰问道，怎么说着？
江凌笑笑说，其实用不着那样大的包裹，欧阳主任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将这种精神带走。
欧阳文峰更是云里雾里了，就说我又不是神仙，怎有那样大的本事？
江凌做了一个写字的动作，说简单得很呢，借用你的神功，大笔杆子一挥，不就解决了问题？说着，扭头对高小丽说，高部长，欧阳主任不仅全力支持咱们的工作，对河东县更是厚爱有加，如果让她空手而归，我可要拿你是问！
高小丽便附和着说，你们不仅是早就相识的好朋友，听说欧阳主任还特别体谅基层干部的疾苦，善于总结和挖掘基层工作经验，热爱农村的山山水水和一草一木，欧阳主任绝不会让江书记失望。
欧阳文峰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江凌彻底征服了，沉思了半天才说，你们看这样写是否可行？我已经想好了，还是以这起翻船事故为线索，适当转换角度，反面题材正面写，效果肯定会出人意料。体裁是长篇通讯，题目叫《为了人民群众的利益》。副题为：中共河东县委、河东县政府抢救河口乡杨家口岸渡口翻船事故纪实。当着大家的面，同时我还要郑重声明，是出于一名人民记者的良知，我才这样做的，并没有丝毫的个人感情。假如去其他的地方，没有朋友这层关系，我也会这样去做。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立时响起一阵脆响的掌声。
江凌打断掌声，几分动情地说，欧阳主任，为了表达对你的一片感激之情，请允许我以河东县委、县政府的名义，中午好好地款待一下你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河口乡没什么地方风味，只有一样叫绝于黄河两岸百余里的名菜——清炖黄河鲤鱼。虽然上不了大席，但缺者为贵，只有你这样尊贵的客人才能享受如此待遇。欧阳主任，我知道你是海量，许久未见，说什么也得好好喝上几杯。
欧阳文峰却用低沉的语调说，多谢江书记一片盛情。可惜今天时机不巧。刚刚发生了伤亡事故，我们就大吃大喝，那样会使生者不快，死者不安。老朋友如果有诚意的话，下次我过来时再说。不妨喝他个一醉方休！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我早已臭名远扬，走到哪都不怕出丑。
欧阳文峰这样一说，江凌也感觉不大合适，就没再安排酒场，只在伙房吃了一顿便饭，便各奔其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