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枫伸了个懒腰,发现自己还在那个破庙之中,周围没有了琼楼玉宇,也没有了师兄师姐,只有一个破烂的神龛和一个漏了棉花的蒲团。呆呆地回想了一下之后,他便开始郁郁地自言自语:“晕啊!回到现实了这是?原来只是做了一个美梦!唉!人到走投无路的时候,鬼神都来欺负!唔,现在是在山神庙中啊,明白了,一定是这个老人家没安好心。”忽然想到了自己当时的处境,他又回身瞅着一眼那个神龛,然后狠狠地鄙视了一下。
外面的太阳已经升上了三十多度角,看样子已经过了早餐的时间。他摸了一下咕咕乱叫的肚子,很怀念梦中那些香气扑鼻的水果,可惜自己当时不好意思,拿起了一个还没敢吃到嘴里。昨天下午的时候,他才伴着鹅毛大雪躲进来的,现在外面已经是白皑皑的一片,周围的一切在朝阳的照耀之下,反射回的光线都格外扎眼,仿佛金子铸成的锥子,虽然好看,但是刺得他连走路都感觉很不方便。
他这已经是第六次无功而返了,村里的孩子出去后顶多两次就找到了很好的工作。看着落尽了树叶的小林,他又开始犹豫了起来:同龄的孩子有的已经定亲,有的已经成亲,可是他却很没有脸面回去见那个曾经与自己海誓山盟的女孩儿。
他走出了小庙,踌躇了一会儿,然后又走了回去。他这样来回了几次,便开始自言自语地嘟囔:“不行!我还得回去,要不然她等不及就会嫁人了。唔,对了,这里不是有个签筒吗?摇一下看看,人家有病乱投医,我就来个遇事且问神好了,嘿嘿——”说完他便拿起了那个每年祭神的时候用的签筒摇了起来。
他没有摇过这个东西,里面六十多支竹签,摇了几次都不知道怎样让它出来一支,最后索性一起泼了出去,然后随手抓了一支看了看签词。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是因为他曾经研读过易经,所以约摸着也可以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那支签叫做“镜花水月”,因为他是随便扔的,事先并没有想好自己要问的问题,所以也并没有真正理解这个签的寓意。
“我出去了六次,每次都是无功而返,这说明我很不适合这世间的生活啊。呵呵——,镜花水月,似乎是在告诉我,世间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吧?”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甩袖飘然而去。
沿着那条崎岖的山路,翻过了两座相隔一里的小山,他的眼前便又出现了记忆中那个小村的轮廓。还是跟以前一样的静谧啊!也还是跟以前一样的朴实!冬天没有了葱翠的树叶,却又有了皑皑的白雪覆盖着黑乎乎的土地!虽然村里人每次都会对他无情地嘲笑,可是他却还是很喜欢这个自己小时候曾经快乐地生活过的地方。
快要到达村口的时候,耳中隐约地飘入了一丝喇叭的声音,于是他的精神顿时一振,然后便加快脚步躲进了前面的石坑之中。在他的记忆之中,这里只有红白两种事情会有人吹起喇叭,如果是白的,遇上了可能会倒霉不断;如果是红的,虽然喜气,但是自己现在最怕别人取笑自己。
渐渐地队伍临近了他躲藏的石坑,中间的几位汉子吆吆喝喝地抬着一顶小巧的轿子,前面一名老得掉牙的老头狂咳着骑在一头驴上,后面便是吹奏喇叭的汉子和媒婆。除了那个媒婆之外,他好像一个人都不认识。
等他们全部走过石坑之后,他才跳出来扑打了一下身上的白雪,然后舒展了一下蜷缩得有点酸麻的腿脚,嘴里又开始哼哼唧唧地抱怨起来:“谁家的女孩这么倒霉啊?没看到老头子都快要咳出血了,还非要把女儿往火坑里送啊?哼!原本还以为村里的乡亲朴实可爱,想不到也全都是一样的势利庸俗!”
他鄙夷地扫视了一眼迎亲的队伍,不料脑子却忽然嗡的充了血,接下来便突然飞身追了上去大嚷大叫:“喂——,喂——,是谁要出嫁啊——,哎——!”他发现了除了媒婆之外的另一个熟悉的身影——杨大哥,没错!虽然他已经变得成熟了、也苍老了,但是想要辨认出来仍然还不是什么难事。
“去你的!不长进的东西!是谁出嫁管你个屁事!还不赶紧地滚到东林里找个坑钻进去得了!”媒婆一看是他,还没等他靠近小轿,就狠狠地骂了他一顿。
李云枫早就怀疑是玉红倒霉地成了老鬼的新妇,联想起这个媒婆的身份和杨大哥相伴的事实,便已经对自己的猜测确信无疑。他刚打算揭开轿帘看一下里面的新娘,不料媒婆狠狠地在他的后脑上接连抽下了两个巴掌。这一下可是恼了他了,当即就愤怒地回身一撞,然后顺手在她的胸前狠狠地拽了两把,几步腾跃飞快地闪出了人群,便开始站在深雪中远远地向她张口大骂:“老不死的八婆,净会祸害好人家的女孩儿!这两下作为一点小小的教训,等我哪天出息了,非把你那下垂的乳袋割下来灌尿,把下面生孩子的地方拉坨屎塞得连尿都冲不出来……”
这样的日子说这样的话显然很让人不爽,他还没说完就已经犯了众怒,那些汉子都已经累的气喘嘘嘘了,只不过是有个人开口骂了一句而已,轿子就突然重重地顿到了地上。可能老家伙也不是很有钱的主儿,连个轿子都没有请个好的,虽然顿得急了点儿,但是也不用把里面的新娘扔到路上嘛!李云枫看到轿子散了架忍不住想笑,但是摔倒地上的是自己曾经青梅竹马的那个,所以只好掩住嘴巴回身逃走。
那几个汉子立刻都迁怒于他,开始气势汹汹地在后面追赶,吓得他没有来得及多想便加速向家中狂奔。快到家的时候,看了看已经没人追赶,他才停下身来大喘口地喘气,同时还在愤愤地自言自语:“追我?哼!老家伙脚板都扁平了还敢跟我赛跑啊,真是不自量力!哼!可恶!居然会是她,别人的都没出事,偏我的就这么命苦!”走回去看了一下,直到那些人重新装好轿子缓缓地离去了,他才郁郁地向家门走去。
“大叔,你回来了,有什么新鲜事儿,说一点儿给我们听吧?”他刚要拖开自家那扇柴扉,忽然东面的屋角处闪出了几个蹦蹦跳跳的小孩儿,其中一个就是每次都缠着自己讲故事的那个侄子。在村子里,自己的辈分很大,一出生就有很多半身入土的老头儿见了自己喊“爷爷”,这些顽皮的后辈两年前还总是跟在自己的屁股后面去西头打架,现在没有了自己同龄的一辈,那个侄子就已经成了他们东头顽童的首领。
“有什么好讲的!大叔我在外面差点饿死,哪有什么新鲜事讲给你们听啊!”他的心情原本非常糟糕,训了那个侄子一顿之后,心中的郁气却忽然消释得七七八八,所以刚刚说完就又背着他们噗嗤地笑了一声。
那些小孩子开始还真都吓了一跳,见他的肩膀耸动便又齐声笑了起来,然后就跟着他来到了他家南面的梧桐树下,一伙七八个人围成了一个小圈儿,津津有味地听他讲起了外面的见闻。
虽然在外面混得非常潦倒,但是李云枫的经历却比多数的同龄孩子多上很多,至少他已经换了很多工作。他一开口就如同江水滔滔不绝,惹得那些孩子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随着他的节奏时而唉声叹气,时而又拍着膝盖大笑不已。
“唉!——”当他正讲到一件自己最感好笑的事情之时,忽然有一声长长的叹息传入了他的耳中,不用看他也知道,这声音绝对是来自他母亲。
他立刻赧然地起身跑掉,一句话都没有说,便低着头冲进了小院,然后躲进了自己的卧室,任凭母亲怎样劝说,他就是关着房门不肯出去。直到父亲回家了,他才赧然地笑着开门出去,讪讪地说了几句在外面的遭遇,便抢过了桌上的地瓜饭疯狂地扒啦起来。
虽然他看上去仍然是小孩子心性,但是这次的打击却让他半年都没能出门。家里总共就只有两本破书,其他的可读资料都是他在外面的时候抄了来的,全都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每次拿起来后总会感觉百无聊赖,但是他又不愿见人,所以后来就只能每天躺在炕上呆呆地出神。
到了秋初的时候,他的弟弟李云岚也回到了家中。虽然相差了两岁,但是兄弟二人却是同年出去游学,因为李云岚天资聪颖,才八岁便被一名夫子引荐到了一家钱庄学徒,这么多年以来,他每年都会托人捎回几两银子,这次回来还是因为要担任钱庄分号的掌柜了,放了几天假,回来看一下家、修葺一下破旧的房子。
兄弟二人的感情一向很好,这次相见,李云岚也没有向其他的兄弟一样对他大加批评,每次交谈的内容都不过是圣人学问和三教九流。
一天下午,天气异常炎热,虽然已经入秋,但是他们还是偶尔去东面崖下的湖中洗澡,这次有几个朋友同在,李云枫便又建议大家一起偷偷地出去舒服一下。
自从回来之后,李云岚不知道为什么,每天都皱着眉头郁郁寡欢。因为兄弟两个从小就是睡在同一个炕上,所以经常会在入睡之前聊一下各自的心事。这天之前的那个晚上,他不知道为什么净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比如“有的人死了,为什么天会下雨?”之类的。
到了崖下的时候,恰好有一对母女在湖边洗衣服,他们不好在女人的面前脱衣服,便一起到了另一面才开始下水。因为那边的湖水太深,所以他们下水后就一起向对岸游去。
前几次一起到那里洗澡,李云枫总是悄悄地跟在弟弟的后面,因为这次有几个朋友同在,所以他暂时没能注意到弟弟的情况。或许真是命该如此,就在他即将到岸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弟弟的惊呼:“哥哥,救我——”他猛然感觉一股冷气冲上了头顶,打了一个哆嗦便立刻回身向那边看去。
眼前的情景惊得他立刻就面无人色:此时李云岚的头部已经浸入了水中,静静地飘浮在那里一动不动。
“啊——”他悲痛地长呼一声,然后奋力地向那里游去,没多久就拉着弟弟的一只手臂挣扎着狂游。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渐渐地已经感觉力不从心,同时也感觉到弟弟已经没有了生气,于是便凄然地沉入水中,打算一起同去,到了黄泉路上,兄弟两个继续相互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