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微香飘飞,呖呖莺啭的初春三月。和煦的午后阳光在永昌城那斑驳残损的城垣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
永昌城自古在江南地界就以风景秀丽闻名。这数十年间,自蒙元鞑子灭金侵宋以来,不少四面八方逃难而来的大家小户都选了在此安家落户。此时正逢出外踏青的好时节。城外翠色郊野的道路上,一眼望去,人影绰绰,不绝于缕。三两成行,都牵马坐车,去寻那青山碧水之间抚琴调音,磨墨弄文。
出得城门直行三两里,再顺着南边的田间小道行上小半个时辰,便可见一背山而盈的小湖。极目远眺,只见一条潺潺清瀑从嶙峋怪石间凭空注入湖中,激得清澈见底的湛蓝湖水碧澜层叠。飞扬而起的水花在湖面之上跃然腾空,使山间湖面蒙上了一层缥缈雾气。
如梦如幻。
就在这美得不似人间的湖畔一角,立有一个亭子。红瓦褚梁,飞檐斗角,亭匾上用淡黄漆色的正楷书着“涤心”二字。这涤心亭不大,环亭的红漆阑杆只约莫有小半身高,可也雕着细致繁密的奇花异草,显得精致别雅。此时亭内已有了十余个来此游玩的良人佳客,各分作几簇,或倚或立,谈笑风生。
“景祥叔,你刚从北方来,可知现在那两个鞑子王子打得怎么样了?”蓦然,亭中一个清朗的声音轻轻响了起来,将其余众人的低声谈笑声都压了下去。
众人抬目望去,只见一剑眉星目的玄衣少年目光炯炯的看着他身旁的一个青衫书生,道:“景祥叔,你说他们这内斗之后,还准备南下么?”
他旁边那书生倚着环亭的阑干,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麻布青衣长衫,年不过而立,可已是两鬓染霜。他听了那白衣少年的问话,微笑道:“那还用说么?鞑子必定贼心不死,想要南下的。”
少年微微蹙眉,又轻声问道:“可不是听说朝廷已和鞑子议和了么?”
青衫书生轻吁了一口气,缓缓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那所谓议和,不过是咱们朝廷的一厢情愿,蒙古人的拖延之策罢了。虽说此时他们内乱突起,可不论阿里不哥还是忽必烈,都是狼子野心,无论谁胜谁负,断不会因那一纸空言而真个儿收束了手脚。”
少年叹了口气,道:“鞑子真个无耻,我大宋礼仪之邦,怎地有这般恶邻。真个倒霉!”
青衣书生不由一笑,道:“子诚,你这话便说的错了。这国与国相争,向来便是无所不用其极,必致之死地而后快的。倒也没那无耻一说。只是啊,这北元内乱,实是我大宋励精图治,修养生息的最好时间,奈何当今圣上受奸人蒙蔽,连我这乡野闲士都知道那鞑子实在是一匹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可朝廷却妄想偏安一隅。真是……唉……”
那弱冠少年虽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此刻也不由眉间飞扬的神色也黯然下来,半晌,才低声问道:“景祥叔,你说若是鞑子真个儿再次南下,那咱们能挡得住么?”
青衣书生将目光投向那山水一色间,面上古井无波,半晌,才淡淡道:“那鞑子铁骑再厉害也不过数十万,咱们汉人是他们的百倍不止,若能上下一心,又惧他甚么?”
少年听了不由展颜一笑,道:“顺叔,你既然如此说,那为何这些日子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还适才说那番话来吓我?哼,若是依我看呀,那鞑子不南下则已,否则,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俗话说,乱世出英雄。待那蒙人南下之时,我汉家男儿未必就不会再出一个岳武穆来马踏阴山!”
少年的话语甫落,青衣书生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得对面一人“嗤”的一声笑。少年侧首一瞥,只见一中年汉子满脸讥讽的注视着自己。那汉子独自一人坐在阑杆旁,浓眉大眼,狮口虎鼻,身着一身袭地的牙白色锦绣长衫,圆领长袖皆绣有繁复精细的水云花纹。腰带上佩着一块温润晶莹的玉环,显得甚是富贵。
少年生生的忍下一口气,抱拳道:“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那中年汉子吊儿郎当的回了个礼,嘻嘻一笑,道:“这位公子哥儿,咱家有礼了,这见教,咱家可不敢当,只是……”
那少年年少气胜,见他如此一副惫懒模样,显然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顿时气不打一出来,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激动的淡红,沉声道:“兄台有话不妨直言。”
那汉子毫不在意,蜡黄的脸上仍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只是少年郎你还年少儿了点,不知世事哩。”
“哦?”少年一挑眉,绯红着脸道,“此话怎讲?在下虽年方弱冠,足不出百里,可自觉也有些许见识。那鞑子擅攻射,平原之上自不多言,可江南多水乡山泽,若我大宋上下一心,坚壁清野,举国为兵,固险而防,难道就真不是那鞑子铁骑的对手?我大宋数百万军民,依阁下看,难道还抵不过那蒙古数十万铁骑?”
“抵得上,抵得上,当然抵得上。”那汉子轻轻一摆手,揉了揉红通通的鼻头,嘻笑着道:“若是小哥你坐了龙椅,当了皇帝,那别说蒙古鞑子,就是天兵天将,咱也不惧。”
少年一怔,旋即清俊的玉面涨得通红,大声道:“你、你说什么?大胆!”
方才这少年的说话声量颇大,与人谈论的又是家国天下的大事,早已吸引了亭中其余人等的注意,都各自若有所思的在听他俩争论,此刻见那中年大汉居然如此胆大包天,随口就敢拿至高无上的皇帝来开玩笑,都不知道这汉子什么来头,于是都纷纷打定主意另寻他处探幽觅胜,以免沾染上什么抄家灭门的祸事。
片刻,众人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那少年,书生,大汉,外加一个不知何时坐在亭内的十二三岁的小道童还留在原地。
那中年汉子见状,嘴角微哂,对着少年抬了抬下巴,满脸的嘲讽之色,“瞧见了么?这就是你说的数百万军民的德行。避祸趋利我瞧他们是一等一的良材,要他们去和鞑子拼命?嘿,只怕刀砍在他们头上了也不敢缩脖子!岳武穆咱家不知道会不会出,不过,我看秦会之到时肯定是数之不尽,杀之不绝!嘿嘿,嘿嘿!”
那少年闻言连耳根子都是潮红一片,胸膛起伏不定,嘴唇嚅嚅着,想说几句来反驳这个满脸无赖,胆大包天的无知莽汉,可不知怎的,心里面竟是一片冰凉刺骨。他隐隐然觉得这大汉说的是极有道理的。如今就这大汉一个人一句话儿都能让得这十余个老少爷们儿仓惶而逃,不敢出头,只敢避祸,来日若是数十万蒙古铁骑自北方席卷而下,那数百万久安太平的百姓难道就敢上去搏杀拼命,拦在那号称天下无敌的鞑子铁骑之前么?
他身旁那满脸沧桑的青衣书生见得少年脸色如此悲怅激昂,双唇不禁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几句话来安慰一下这个少年,可静默半晌,终究还是将满腔的激励言辞化做了一声看透世间百态的幽幽长叹。
他又能说什么?
还是随他去想吧。早点看透,看穿,看淡,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儿。
忽地,一阵清风徐来,吹得亭旁的湖水轻波耀然。湖面倒映着这春日里淡淡的一抹阳光,洋洋然洒了开来,荡成了一大片儿,片片金鳞颠着浪花儿,随波逐流,飘飘荡荡,水气逼人,竟仿佛是有了些许秋日的萧瑟悲凉。
“这个……请问几位大哥,这,你们说的这个鞑子是……是蒙古人?成吉思汗的那个蒙古人?”
就在三人在这湖边亭中自顾自的想着自己的心事的时候,一声稚嫩的童音突然打破了亭中的静谧,把那玄衣少年从自己的哀叹和悲思惊醒过来。定睛看去,却见那坐在亭角的青衣道童正骨碌碌的转着黑白分明的眼眸,从自己这三人的脸上瞟来瞟去,满脸的惶惑茫然、惊疑不定。
这道童秀眉清目,唇红齿白,身着一身淡青色的小道袍,头上扎了个小小的道髻,一根紫木勾儿端端正正的横穿在髻中。由于个子不高,坐在亭沿的长凳上双腿便挨不了地,此刻可能是因为心神激荡,身体止不住的颤抖,两只小巧的道靴敷满了不知从哪沾了一脚的春泥,在空中前后摇摆。
少年压下自己满腹的思绪,微笑着道:“你这孩子,从哪来的?怎么满脚的泥?”
那道童咬着红嘟嘟的下唇,结结巴巴的道:“我……我是从外地来的。这位大哥,你们该不是在拍电影吧?”
少年愕然道:“电影?什么电影?”
那道童闻言顿时小脸儿煞白,“那你们说的鞑子真的是蒙古人?现在,是宋朝吗?”
“你这小童子,这话问得蹊跷,如今不是赵倌儿坐天下,难道还是魏晋汉唐不成?呀,莫不是你这小孩儿在山中修道遇仙,忘了时日?一恍惚已是百年了?哈哈……”却是那白衣汉子见这小小道童可爱,也来搭着俏皮话。
少年和青衣书生听了都不禁莞尔,可那道童听了脸上却是一丝笑意也无,神情恍惚,两眼无神,只是红嫩嫩的小嘴唇不住的颤动,好像是在喃喃自语。仔细听去,好似一直在重复呢喃着“日、操”二字。三人也不解其意。
就在那小道童咬牙切齿之时,青衣书生振衣而起,向那白衣大汉微笑作揖道:“在下蓟州范天顺,表字景祥。适才听兄台口音,似也是自北而来,相逢此地,也是有缘,不敢问兄台台甫?”
那汉子也不起身,只是拱了拱手,笑道:“咱家姓高,单名一个翼字,字展翅,青州人氏。”
少年本就因之前言语对那中年汉子心有芥蒂,现在见他这般无礼,更是不悦,翘着嘴角,哼了一声,道:“阁下倒是好大的架子!”
高翼一笑,伸出右手,撑住左近的阑干,微一用力,才站了起来。在亭中的青石板上走了两步,却见其脚步一瘸一拐,竟是个跛子,他朝满脸通红的少年笑笑,然后对范天顺施了一礼,道:“方才听闻景祥兄是前不久才从北边过来?”
范天顺点头道:“不错。”
高翼微一沉吟,道:“不知道二位是否得空,一起去咱家府上浅酌两杯如何?实不相瞒,这永昌城地处偏僻,鱼沉雁杳,在下思乡心切,便想向景祥兄请教一下如今北方形势,以便得晓家中族人是否安好。”说罢又对玄衣少年拱拱手:“方才咱家无礼了,少年郎切勿见怪。”
玄衣少年白皙的脸庞臊得通红,呐呐着恭谨回礼:“方才……方才是在下失礼才是。”
三人又再寒暄了几句,那少年也通了姓名,原来他姓陈名吉,字子诚,是永昌城县衙主薄的小儿子,今日是陪自北避难而来的远亲表叔范天顺游春散心来的。几人略略寒暄几句,便在高翼的极力相邀之下,三言两语的约好一起去高翼府上喝酒。
正要动身,高翼忽见那道童儿仍坐在亭角发楞,不由得暗道,这童子如此可爱,若是他无处可去,倒正好领去和我家那丫头做个耍伴儿。于是便高声道:“那小童子,你在这作什么?”
那道童闻言惊了一下,回过神来,仰首看着高翼三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咬了咬细白细白的门牙,道:“没作什么。”
高翼对范天顺轻笑道:“这道童,模样倒是可爱,只是怎么有点痴呆。”继而又扭过头,笑着对那道童道:“我们要去喝酒了,小童子,你可随我们一起去?”
小道童听了,若有所思的在高翼三人身上看来看去,半晌才点点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