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王遥合衣躺在雕花檀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屋外的人声鸟鸣早已归于静谧,可他心中的思绪却此起彼伏,难以平息。
于是便干脆起了床,披上一件单衣,步到窗前,推窗而望。
屋外正是皓月当空。苍凉的月影恰似一帘少女春闺中的白色纱帐,使得那假山、那池水、那春树、那红花,在圣洁出尘之余,都显出了几分怅然寂寞。便宛若那个住在广寒宫中的女子,纵然空负倾国之色,鱼雁之姿,可也只能抱着兔儿,守着空房,独品那乱山逐云的凄苦。
春寒如水,单薄的衣衫抵挡不住浓浓的湿意,王遥紧了紧衣襟,抱起双臂,似乎如此一来,便能留住一些温暖。先前在人前的潇洒快意,并不能掩盖他内心中油然而生的无力迷惘。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父母、爱人、朋友、同学以及电视、网络、汽车、电话……这些伴随着自己一生的人或者物,都留在了那个遥远得难以触及的时空中。而在时间之流的彼端客乡,却只有自己一人,或者说是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孤单的灵魂,还在遥望那似曾相识的明月。
他的内心深处实是有些怕了。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切,他比这个年代的所有人都知道得更深更清楚,可愈是如此,愈是令他彷徨无助。
身无一技傍身,空有多出数百年的学识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从未妄想过改变历史。蒙古铁骑的可怕他早已在历史书上深有体会,在这个年代天下无敌的鞑靼人的征服步伐不是他这个二十一世纪的普通人能够阻止的。而他也只是想在这恍若一梦的现实中,平静安逸的度过一生罢了。
可即便是如此,在如今竟也似乎变得是一种奢望!
文不能斗诗百篇以博君王之意,武不能举鼎千斤以骇敌人之胆。自己可说是文武皆废。
王遥不禁略略自嘲的摇头苦笑,他实在是找不到自身有什么安身立命的本钱。看来还是安安心心的在这高家呆个几年,等身体再长大些,便想法子去到福州一带的海边定居。若是蒙古人来了,便坐船往海外一逃,也能避免死于非命。
轻轻一叹,王遥再次举目往天空中那轮圆月看去。而这一看,却登时让他魂飞天外,惊骇莫名!
一个只有米粒大小的黑影,竟从那玉盘般的盈盈圆月中,缓缓的飞了出来!月华如练,光洁似水,也越发称得那点黑影深邃幽暗。
非鸟,非虫,也非任何一种在王遥的常识中可在天空中翱翔的生物。那个在王遥眼中已显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的黑点,竟似乎是一个人,一个两手两脚,身长七尺的人!
碧空凌霄,浩浩苍穹。九天上玄,灵曜青冥。
这茫茫虚空,竟然被一个人类视作了坦途实地,平原大道!就好似只是在做一次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饭后闲游般,衣袂飘飘,宛若实地的凭空踏月而行!那轮满月衬在那道身影的背后,就好似他身后背负着的佛光道霖。
王遥呆住了。
他心里突然生起一种找摄像机的冲动。自己是在拍电影吗?回到南宋、剑法武功,现在又是什么?神仙妖怪?还是鸟人天使?该死的,还有什么?一次来个够好了!来啊,看我怕你不怕!
这些天来一次次的心理冲击,再加上他之前苦闷异常的心境,终于使得王遥所能承受的心理极限轰然破碎!
连声咒骂之后,他骤然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放下了一个背负了许久的沉重包裹,变得轻松无比,整个人儿也似乎显得神清气爽起来。即便是前一刻的幽思哀叹,仿佛也成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点儿往事,此时想起来,找不到那时心境的一点儿痕迹。
王遥突然轻轻一笑,发现自己实在不必怎么惊讶的。不管来的是什么东西,自己只管看着便是了,担心那么多干什么呢,此时此境既然那么像一场梦,那么自己就真把它当作一场梦境,随心所欲吧。
于是王遥微眯起双眼,两手背负身后,眺目凝视那好似一直都在朝着自己飞来的人影,神情已是悠然自得,甚至嘴里还咕哝起北宋东坡居士的名词:“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待得他恰好念到那传颂千古的“悲欢离合之苦,阴晴圆缺之月”的时候,那条远来的黑影已然似缓实疾的走到了高宅上方二三十丈的半空中,继而倏地止住了身影,长身依风而立。
王遥抬首而望,却见空中那人颌下三绺柳髯微微飘扬,面如冠玉,相貌清癯,隐隐有宝华于脸上莹莹流转。头上戴着一顶道冠,青色泛白的道袍随风舞动,峨袖飘飘。一副由金丝绣就,银线镶边的太极八卦图绘于道袍的前胸之上,明月流光,那金银两色的八卦太极也随之煜煜生晖,说不出的高贵雍容,神圣庄严。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这个道士,竟真是如神仙一般,踏月行来!而一眼望去,也确难知其年岁几何!
似是察觉到了王遥投视在自己身上的眼神,那道士一双细长的凤目微微一眯,便已转到了自己身下那处富家宅邸里一处厢房的红木雕花双叶窗后,披着一袭月白短襟外衣,披头散发,正对着自己上下打量的小小孩童身上。
一步迈出。
上一刹,他的身影仍在离王遥足有数十丈远的洋洋半空,而下一瞬,他却已到了王遥身前不足两尺之处,静立负手,与王遥隔窗对望!
大袖依旧飘飘,冠冕仍然堂皇,甚至颔下的几缕长须也还是那般肃然直垂。他的身姿不变分毫,可这一步竟却跨了百尺!
如果说那青叶庵弱柳步的风驰电掣令人在咋舌称奇之余,不由得抚掌赞叹的话,那这道士如同鬼魅的步伐,便已完全脱离了普通人能够想象的极限,使人除了惊骇莫名之外,再也生不起其他任何的念头。
可是,仿若彻悟的王遥此时此刻却并不是像个普通人。
随遇而安、顺其自然的念头充斥着他的整个心田。既然自己的遭遇从头到尾都是如此光怪苏离,那么自己还管这么多干什么?就把这所发生的这一切当作一场梦好了!
所以他只是稍稍被道士这神出鬼没的功夫惊了一下,旋即脸上便挂起了温和客气的微笑,就似这道士真是自己请来的贵宾一般,朗声邀请道:“阁下远到而来,外面夜寒露重,还请进屋一叙。”
那道士的眉毛极长,乌黑发亮,斜飞入鬓。只有在两端形若剑尖的眉梢尽处,各有一根纯白色的眉丝,突兀的又延出了寸许,垂在耳际。而此刻道士的这双长眉已是微微蹙起,口中骤然一声清喝:“灵机,你于此处作甚?我唤你来江南取药,为何迟迟不归?”
其声如雷。震得王遥的耳膜嗡嗡作响,也震得他满脸的匪夷所思,惊愕道:“你认得我?”
道士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上下打量着王遥,忽而眼中闪出一抹讶然,款款宽袖迎风一招,继而王遥便觉得身体一僵,从发稍到脚趾都似乎被无数道绳索紧紧束缚了起来,连半根指头也动弹不得。
而立地的双脚就在自己压根儿没有用力的情形下,渐渐的飘了起来。整个身体犹若被一根透明的丝线缓缓牵引般,不由自主的便飞到了半空中。
王遥转着眼珠儿,俯视着近处脚下离自己尚有数尺之远的青石地板,再遥望远处已在自己身下随风摇曳的满园花草,不管他此刻心境是如何豁达,心儿也忍不住开始“扑通扑通”直跳,重若捶鼓,几欲冲出胸膛。
虚空!自己现在竟然正步踏虚空!
惊骇之下,他就连那道士把探袖而出的右手抚在了他头上也没有在意。
道士单掌轻触着王遥散乱着乌黑发绺的头顶,阖目凝思半晌,突地直视王遥的双眼,开口问道:“灵机,你自下山以来,是否遇到了什么异事?”
王遥却未答他,只是艰难的吞了口唾沫,嚅动嘴唇,声若蚊呐的再次问道:“你认得我?”
道士蹙着浓眉,一双细长好看的清冽凤目深深的看着王遥的眼睛,几欲看到他的灵魂深处去:“你莫不是患了离魂症?”
“我不知道。”王遥此刻全身上下都动弹不得,但仍是努力牵动脸上肌肉,挤出一个难看的苦笑:“只是我真记不得我原本是谁了。”
道士死死盯住王遥的双眼,似在分辨他所说之话是真是假,半晌,忽而展颜大笑,其声响彻云霄:“好好好,你这逆徒,偷食了檀花玉叶草,成了通玄洞微之体,却又偏偏不自量力,要去使那紫微圣帝诀。却因平日里好逸恶劳,根基不稳,被灵气堵了经脉,塞了七窍,散了魂魄,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一饮一啄,皆是天定。”
“大道无为,清静是真。自然而然,方化有无。灵机,你此刻还不悟么!?”
这一厉声断喝,竟似有牵天引地之威!
王遥立时若有所感。
他仰首望天,天则降无形甘露,煌煌然如玉山之倾,自他头顶的百汇穴俯冲之下,势如破竹,荡涤五脏。
他顿足向地,地则生不辨玄霞,巍巍然如滔滔大海,从他脚底的涌泉穴扶摇而上,所向披靡,凝结经脉!
王遥顿觉全身上下三万八千个毛孔都荡漾疏通开来,无一处不轻,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快意,神清气爽,灵觉通明,身上那还有什么束缚!
他此刻福临心至,不自觉便翘起单掌,竖立胸前,面带微笑的朝那道士长躬稽首,唱道:“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多谢师父点化!”
道士微微一愕。
他这一喝,本是取迷途知返,悬崖勒马之意,却未想却恰好合了王遥此时无为而无不为,顺其自然的心境。再因道士此时用秘术请的是普唵教主入体,一行一止,皆牵动着天地灵气。于是让王遥在瞬息间便体悟了些许天意,轻飘飘的利用天地精华再通了七窍,重顺了经脉。而即便这重生的七窍经脉仍未成浑然天生,圆转如意之势,可那也是只需勤修苦练便可日趋完美的了。
见此,道士清癯古奇的脸上不由泛起一丝苦笑,知道自己这徒儿成了这通玄洞微之体后,福缘竟已深厚至此,起仰俯卧间,似都能上体天心。可大道无行,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日后种种尘劫也是断然不会少的了。
这些凡尘浊恼在道士此刻的心境间便如同一阵清风拂柳,霎时便又是无波无浪,一片宁静。他轻轻一叹,道:“灵机,你既已悟了,那这便随我去罢。”
“谨尊真人吩咐。”王遥此刻仍陶醉在适才那身化天地的神奥玄奇中,心中一应凡尘俗事皆已忘却,听闻道士吩咐,便自然颔首答应。
那道士也不再多言,拉过王遥的小手,一抬步,便踏着清冷坚硬的月光,与王遥一同随步凌空,朝着远方超轶绝尘的去了,转瞬间,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便消失在了银白色的如练月华之中。
高府的楼台亭榭,假山怪石仍在黑暗中静静伫立着,万籁俱寂。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似乎没有打搅到院中任何生灵。清池中的锦鲤还在悠然游弋;花圃里的红花绿草仍于风中微微拂动;小院内、竹林旁、墙角边的蚁群尤自忙忙碌碌、不知疲倦的爬进爬出……
熟睡的漂亮小女孩儿红嘟嘟的嘴角边尤自挂着一丝睡涎,眠得正酣。
她抿着樱桃般小巧的朱唇,在梦中也带了一丝笑意,似乎正回忆着往日和那个小道士的玩耍嬉戏,却丝毫不知,自己所挂念的人儿,却已是比自己尚早一步人去屋空,杳无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