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上官婉儿已经有六年了。
看过了太多的穿越事例，所以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并不惊慌，认真观察了一下四周，确定了家境富裕，将来可以做个大小姐后，她便美美地睡了一觉。再度睁开眼睛，她听到父亲打算给她起名为婉儿时，她心里还细细品味了一下，嗯，不错，很婉约。第三次睁开眼睛，听到前来道贺的人对着他父亲喊了一声“上官二公子”的时候，她就有点愣了，上官？那她的全名就是上官婉儿？上官婉儿，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熟悉啊。
随即，新任上官婉儿立刻惨叫起：“难道，莫非，也许……我是那个上官婉儿！？上官婉儿？！”可惜她的惨叫无人能听懂，初做母亲的郑十三娘忙手忙脚乱地安慰着她，但是上官婉儿却完全不给母亲面子，嚎叫声却是越来越响了。
就在她发现自己穿越新身份的那日，祖父上官仪终于从宫中回来，他甚至来不及见自己的孙女一面，便被宫中派的人抓走，势如虎狼的官兵们随之涌入，文弱书生般的父亲亦被抓走。
那一年，是大唐麟德元年，她的祖父上官仪替高宗皇帝李治写废后诏书，被当时的武皇后所发现。于是，上官家抄家灭族，只有她和母亲被没入掖庭为奴。
掖庭的六年里，那高高的宫墙内，只有劳作和孤寂，日复一日。小时母亲常将她放在一个篮子里，随身带着，去浣衣，去挑水，去挑粪……这个皇宫里最脏最累的活，总是会被分配到她们这些罪臣家眷头上，因为她们是不会有出头之日的那群人。有四年的时间，她被宫人们视为痴呆儿，其实她们哪里知道，她是在思考一个深沉的哲学问题，那就是自己未来几十年的人生道路到底该如何走。
虽然说，按照历史的轨迹，长大，见女皇，做女秘，变丞相，是很威风凛凛的一件事情。可是，后面也很惨啊，会被玄宗和太平公主带人杀死啊，可能还会被五马分尸，总之是尸骨无存啦。
所以在前半生的风光和后半生的凄凉之间无比纠结的上官婉儿，就这么思考了四年，直让郑十三娘急白了头发。一直到郑十三娘忍不住在上官婉儿面前哭泣，才让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这四年的浑浑噩噩给母亲带来的巨大压力，便一改往日作风，开始照顾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同时也在心中做了决定。主宰天下的风光又怎比得上和亲人相守的安逸呢。
当然，虽然不再想着去武女皇面前表现自己，但是她的前半生，母亲的后半生可不能就这么守在这掖庭宫里。所以，这两年来，她一面想方设法让自己过得舒服的同时，也在计划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出宫。
上官婉儿托着腮，双眉皱成一团，心中不断思索着，跑路的时机和方法，已经两年了，却始终没有找到离开的机会。不过，现在即使离开，以她的年纪怕是也不能很好的照顾娘，虽然宫外还有舅舅。可是如果真的是跑路，怕是连舅舅也不能联系了。
“十三娘，叫你洗的衣服洗好了没有？”一个带点尖刻的声音响起，接着门就被推开了，“咦，婉儿？”
“郁娘姐姐。”上官婉儿转过头，看到来人是太平公主身边的宫女郁娘，立刻挂上天真的笑，亲切地靠近来人，她指着房中的小板凳说道，“姐姐先坐，我这就去给你拿衣服。”
“好。”被称为郁娘的宫女含笑应道。在婉儿忙忙碌碌的时候，郁娘谨慎地观察了一下门外，确定没有人后，悄悄走到婉儿身边，低声说道：“婉儿啊，你这个月什么时候会出宫？”
上官婉儿心中暗道一声，生意来了。脸上却还带着天真的疑惑，说道：“这个月内文学馆的老先生说要考校我的学识，所以，要到十五日之后才会出宫呢。”
郁娘显得有些失望，脸上稍稍阴了一下，叹气道：“这样啊。那怕是来不及了。”
“郁娘姐姐有什么难事吗？婉儿也许可以替你想想办法。”上官婉儿将衣衫交给郁娘，仰头说道。
“不是我。是晚娘。”郁娘说道，“晚娘她弟弟要成亲了，所以晚娘想送点礼过去，就在晋昌坊那里。”
“晋昌坊……”上官婉儿听到这个名字面露难色，说道，“姐姐，你知道我其实也不方便出宫，而且晋昌坊那么远，我一个小孩子……”
“姐姐知道，姐姐知道。”郁娘忙应道，“若不是公主实在离不开我们，也不会来麻烦你的。可晚娘就这么一个弟弟，我们平日也很照顾你母女，你去内文学馆的事，若没有我们替你说项，也是不可能的。你看……”
上官婉儿假作为难地低头，吞吞吐吐地说道：“好吧，那我和先生说说，出去一趟，只是……”那双滴溜溜转动的眼睛已经完全出卖了她的想法。
郁娘笑骂道：“就知道你是一个小财迷。”说着从怀中掏出几枚开元通宝连同一个包袱交给上官婉儿，“这些是晚娘让送的钱帛和书信，你记得找机会出宫，知道吗？”
“是，郁娘姐姐。”上官婉儿抬手行了一个行军礼，乐呵呵地应道。
“你啊。”因为和上官婉儿相处过几年，所以郁娘对于她这奇奇怪怪的动作也不在意，只是摇了摇头，“过两日，公主要去荣国夫人那里，我们都要跟着去服侍。这几日，你可别忘记，将我们的住处都打扫干净。”
“知道的。郁娘姐姐，你放心吧。”上官婉儿拍着胸膛保证道，虽然那娇小的身材使她的保证看来十分可笑。
站在门口送郁娘离开后，婉儿将房门合，一跳一跳地离开了家。是的，家，这个不足二十平米的小房间就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睁眼的那一刻所看到的家。绕过熟悉的回廊和假山，婉儿一路到了内文学馆。内文学馆虽然隶属中书省，但是却坐落在掖庭的内侍省附近。和门庭若市的内侍省不同，这里是永远的寂寥。
“先生，婉儿来了。”上官婉儿推开学馆的大门，已经有些年代的木门顿时发出吱的一声。唐宫虽然经历过几次修缮，但是像内文学馆这样的地方却是不会被列入修缮的范畴的。
“来啦。”答话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他端坐在窗边，手中执白棋正要落下。
“先生又在下棋啊？”婉儿吐了吐舌头，说道。这老人就是内文学馆的官教博士，姓杨，他是日渐凋零的内文学馆中硕果仅存的几个老人。平日宫女侍卫们都管他叫杨老，婉儿因为拜入他门下，所以称其为先生。
“呵呵，小婉儿今日是来陪老夫下棋呢，还是来陪老夫作画呢？”杨老微微一笑，使得他那原就十分清朗的面容更多了一份出尘的飘逸，加上白发白须，简直就像神仙中人。
“都不是。”上官婉儿走到杨老对面坐下，斜着小脑袋，说道，“先生，今日带婉儿出宫吧！”
“出宫？”杨老眯起眼睛，看了看上官婉儿手中的包袱，忽然领悟道，“小婉儿啊，你又招揽了什么生意来啊？”
“是啊。替大明宫的晚娘姐姐送东西。”上官婉儿得意洋洋地提起手中的包袱，说道，“可以赚到三枚开元通宝哦！”
杨老摇了摇头，叹道：“真不知道你赚这么多钱做什么？反正……”后面的话却是化作了一声叹息，语意自然不必他多说。
所谓的掖庭宫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关押罪臣眷属，即使这些人家的当家男人已经尽数被杀，即使她们只是一些柔弱无力的女子，只要还有万分之一的风险在，他们的家族当年的敌人就不会让这些人离开掖庭。而上官家得罪，是如今正如旭日初升的武皇后，她正站在大唐女子所能达到的最高处俯视众生。当今皇帝八子有四子皆为武后所出，而武后的长子李弘更是牢牢占据着太子之位。所以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武皇后都将会继续存在于天下间女子的最高位上，甚至极有可能在将来，因为儿子的即位而更上一层楼。在这样的情况下，上官家的遗孤如婉儿和其母亲想要离开掖庭，怕是难、难、难。
“先生不是总说，事在人为吗？当初武皇后也是从这里走出的，当时谁又想得到她会有今日呢？所以，也许婉儿也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啊。即使不能，能出宫走走，能帮宫里那些姐姐的忙，也是好的。”上官婉儿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状，从中闪现出她对未来生活的希冀和绝对的自信。
那耀眼的笑容让一直沉静的杨老也不觉眯起眼睛，心中感叹道：是的，正是这种绝对的自信，让自己收下了这个孩子，一如当年收下她一样。
“既然是帮忙，你怎么还收酬劳呢？”杨老从另一个棋盒子里拿出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
“哎呀，那只是小小的，小小的辛苦费嘛，再说那些姐姐的们钱不花也会烂在地底，我这是促进货币流通，为大唐的经济做贡献啊。”她说完这番豪言壮语，便将整个人扑到杨老的身上，顺手将那盘棋打翻，然后开始撒娇打混，“先生，拜托了。带人家出去嘛。”
如此一番之后，杨老只能苦笑着，带这个学生出宫。
踏出西门的那一刹那，杨老忽然感叹，也许自己是真的老了，会想要一个似婉儿一般的孩子承欢膝下了，所以无法拒绝这个孩子的撒娇。
……
迎风招展的各色旗子，小贩们热闹的吆喝声，并着酒肆饭楼中飘出的乐声，整个东市显得别有韵味悠扬。风度翩翩的官绅商贾、带着脂粉香味的女子、前瞻后顾的外乡人、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都在这街市中行着。上官婉儿虽然出宫多次，却也是第一次来这东市，看着繁华景象，不由得呆了。
这，便是大唐吗？她心中自问道。
杨老感觉到上官婉儿的脚步停滞了，低头一看，却发现这孩子满脸惊叹，灵动的双眸正贪婪地搜索着四周的奇异景象。他心中微微一笑，心道，果然还是个孩子啊。便是平时如何早熟，第一次看到宫外的繁华终究还是呆了。
“婉儿，师傅来此有事，晚些再送你去晋昌坊。”杨老带着婉儿一路走到了一家店门口，低头对上官婉儿吩咐道，“你先在此待会儿，师傅晚些时候来接你。你切不可乱走。知道吗？”
“知道啦。先生。”上官婉儿笑眯眯地应道。
见她这幅样子，杨老又不放心地从怀中掏出几个开元通宝递给她，说道：“这个拿着，若看到什么喜欢的，便买来，知道吗？”
杨老的身影一下子就消失在了熙来攘往的人群中，若婉儿真是个六岁小儿，大约真的会有些惊慌吧。可惜，她不是。所以她在杨老离去后，就开始兴致勃勃地张望四周。她发现杨老将她放在了一家店的门前，她走开些抬头看了看店门口的旗帜上，却写着“毕罗肆”三字。
“毕罗肆？好奇怪的名字，是卖什么的啊？”上官婉儿自言自语道。她一边疑惑着，一边走入店内，踮起脚尖想看柜台上的东西，可惜身高所限，却是办不到。
“大哥，来这里。听说这里的胡琴不错，正好带一个回去给妹妹玩。”上官婉儿正张望间，却听到身后一个男孩子的声音，紧接着，她觉得身子一痛，竟然被人撞到了一边去，跌落在地上，连胳膊上携着的包袱都被扔到了地上，幸而那包袱里没什么易碎之物。
上官婉儿从地上爬起来，抬头一看，前方站着两个少年，一着湖绿，一着天蓝，在外间阳光的照射下，倒真有些翩翩美少年的感觉，两人五官有七成相似，一看便知道是兄弟二人。那两人也看着上官婉儿，表情具是愕然，显然是没有想到这小店之中，会忽然出现这么一个身高低于水平线的小女娃。
着天蓝色衣衫的少年神色尴尬地问道：“小丫头，你没事吧？”
上官婉儿双手一伸，递到两个少年跟前，让他们看清楚上面被擦破的皮肤，瞪眼道：“你不会自己看啊！”
唐时的店铺比不得后来，地上可没有铺什么瓷砖，上官婉儿这一摔，还真摔得不轻，小手上立刻冒出了血丝。
“这……”那少年想必没什么处理此类事情的经验，目光从上官婉儿的手飘到她的脸，又飘回自己哥哥的身上，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这时，二人身后的随从们也跟了上来，看着对峙中的三人，其中一个小随从，忙上前喝道：“哪来的小乞丐，想讹我家公子吗？”
此言一出，三人顿时都变了脸色，那兄弟二人是因为尴尬和教奴无方，上官婉儿却是因为恼怒。她和母亲在掖庭宫中只是最下等的宫婢，分到的衣衫布料自然也是最下等。在这群锦衣华服的人眼中，这衣衫或者真寒碜得紧，但是一张口便“乞丐乞丐”的，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她不由得火了，反唇相讥道：“哪来的看门狗，在这里乱吠。你主人没给你把狗链子锁紧吗？”
“你！”那小随从被这么一吼，当场就蹦跳了起来，撩起衣袖就打算教训教训这小女孩。
“福顺，退下。”见眼前的情势越来越不像样子了，湖绿色衣衫的少年终于开口说道，轻轻地一句话顿时让那少年不敢造次。
“这位，小姑娘，这事是在下和舍弟的错，还望包含。”他对后面的另一随从使了个眼色，那人马上从怀中掏出两贯钱，递到上官婉儿眼前。那少年继续说道，“这是一点心意，小姑娘可拿去，权当医药钱。”
上官婉儿瞪着那随从手中的钱，咬了咬牙，伸手拿了走。眼前二人，光看衣着就知道是富家公子，兴许还是官宦人家的子弟，若自己真的不肯善了，闹腾起来，怕也占不了多少便宜。再加上，这事其实也是他们无心之过，而她身为掖庭奴出宫已是违纪，实在不宜多生事端。所以，虽然心中不忿，却还是不得不将这口气咽下。
见上官婉儿伸手去拿那两贯钱，两少年都松了一口气，彼此对视一眼，心道：“可算是解决了。”便也不再搭理上官婉儿，径自向内行去。上官婉儿在两人身后做了个鬼脸，心道，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别以为用钱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这么一搅和，上官婉儿也对这毕罗肆失了兴趣，踱到一边的酒肆去等待着杨老的归来，顺便蹲在店门口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长安东市因为靠近三内及公卿府邸，所以在这一带行走的多是达官贵人，宽达三十米的街道，更是让这一带的街市少了一分熙攘，多了一份非凡的气势。不知道为何，她脑中忽然飘过一段诗句：
酒放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秀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
从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
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
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
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
当地一弹挑起的回音。（余光中《李白》）
面对着眼前这街市，而非永远寂寥的掖庭宫，上官婉儿才觉得自己是真的来到了盛唐，来到了这个中国历史上最风liu华美的朝代。
“婉儿！”杨老来到酒肆前，看到那个熟悉的小身子正对着酒肆发呆，便上前搭着她的肩膀道，“我们可以走……”杨老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上官婉儿的小脸上竟然挂着两行清泪。
“……婉儿，怎么哭了？”
“没有啊。”上官婉儿转头直视着杨老，虽然脸上还带着泪痕，她脸上的笑却很甜，她说道，“只是风迷了眼睛。先生，我们快去晋昌坊吧。再晚，我娘就要着急了。”
“你这孩子……”杨老摇了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