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啊，凉啊，秋天过去了，冬天要来了。
上官婉儿坐在内文学馆的窗台上，小脚那个荡啊荡啊，沮丧极了。对着朗朗碧空，她忽然有了狼吼的冲动，为什么不让我出宫啊，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好不容易认识了大才子大神童，结果居然只能书信来往，真是没有比这个更悲惨的了。”上官婉儿郁闷地自言自语道。
“咚咚咚！”
随着敲门声响起的是，一个悦耳的男音。
“弘文馆学士、散骑常侍武敏之拜见内学文学馆杨老！”
上官婉儿自窗台上跳下，一路小跑来到门边，“吱”的一声将门打开，正好看到外面站着一个紫袍青年，头上是三梁冠，腰间则是金饰鱼袋，一看就知道来者的身份不凡。上官婉儿虽然对这身衣着所代表的政治意味不甚明了，但是只看那青年面上矜持的笑容与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贵气，以及方才他所自报的家门，便知道此人身份不凡。
“先生不在馆内，要到傍晚才会来。”上官婉儿答道，“大人找先生什么事？”
听到杨老并不在馆内，武敏之眉头稍稍皱了一下，随即说道：“是吗？那我就在此等他回来吧。”他毫不客气地越过了婉儿，径自向内行去。
上官婉儿叹了口气，从内室取出早已经备好的一碗茶递到那公子的面前。这茶，虽然名为茶，可其实是将茶与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等混在一起熬成的粥一般的事物。杨老最好的便是这样吃茶，所以内室倒是备下了不少，可惜婉儿却是怎么都吃不惯，常想着，要是有机会，一定要和那些茶师傅研究下，怎么制作她所知道的茶。
武敏之看着来来去去忙碌的上官婉儿，面上露出会心一笑，他本就长得很好看，这一笑还真有些风liu自赏的味道，让婉儿看得有些痴了。
“你就是上官家的遗孤，上官婉儿？”可惜下一刻，武敏之所说的话，立刻将她给震醒了。
上官婉儿的眼睛顿时瞪大，望着那武敏之说不出话来。虽然她进出内文学馆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了，但是一语道破她的身世的人，眼前这武敏之却是第一个，旁的人即使来拜访杨老，也不过是将她当作受到杨老偏爱的小宫女。
“的确很是机灵可爱！”武敏之伸手摸了摸婉儿的头，满是怜爱。
上官婉儿眼珠子一转，立刻装傻道：“哥哥什么？什么叫遗孤啊？”
武敏之听到她这么问，忽然又笑了，口中喃喃道：“毕竟还只有六岁啊。”他顿了顿，说道，“而那件事情，竟然已经过去六年了。”
上官婉儿知道他是陷入了对过往的回忆中，也不去打搅，只是脑中在回想，他口中的那件事……
六年，六年前上官家被抄家，她和母亲进入掖庭宫，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上官仪为高宗写了废后诏书。这人说的莫非是指废后那件事情？对了，他姓武。姓武却对那次废后风波没有厌恶，反而带着怀念和怅然，武敏之，武敏之！武敏之？
上官婉儿忽然惊觉，眼前人不是别人，正是武则天武皇后的侄儿，那位韩国夫人的儿子，贺兰敏之。
想到这儿，上官婉儿不觉又多看了武敏之一眼，眼前这风度翩翩的少年和史书所载的那个恶少，真是严重的形象不符啊。怎么看，这武敏之都是才高八斗的才子呢。想到这儿，上官婉儿忽然有了和这家伙对话的冲动。
“哥哥说六年前？哥哥知道六年前的事情吗？认识婉儿的爹和爷爷吗？”上官婉儿故作天真地问道，她有些想知道在武敏之的眼中，六年前那场废后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而自己的祖父上官仪又是什么样的形象。而且她也不怕武敏之会拒绝，因为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孩童形象可以给与她很多的帮助。试想一下，一个头上扎着双髻的可爱女孩，扑闪扑闪着大眼睛望着你，你能拒绝和她谈谈吗？
“你爷爷啊，”武敏之果然没有拒绝上官婉儿，他将婉儿拉起，坐在自己的怀中，开始给他讲述他眼中的上官仪。
和唐帝国的很多年轻士子一样，武敏之也对上官仪有着无比的钦慕，有着浓浓的崇拜，所以对于上官仪的逝去也有着深深的惋惜。
“其实，姨……皇后本来是很欣赏他的，如果不是当时……”武敏之叹息道。
“当时什么？”听武敏之讲古听得正津津有味的上官婉儿追问道。虽然上官仪是她在这个时代的至亲，但是对于拥有现在记忆的她而言，没有真正相处过的这个爷爷其实还是和历史书上的名字没什么区别，不像母亲郑十三娘和舅舅郑修远那般有亲近之感。所以对于上官家的抄家，她没有什么悲哀之感，只是对前因后果比较感兴趣。而她的这种没心没肺则被武敏之当成了还不懂事的表现。
“当时……算了，你还小，这些，你不懂的。”武敏之捏了捏她的脸颊，说道。
“哼，不说就不说。”上官婉儿尽管很想知道这个当时后面的内容，却也知道自己一个孩子是不宜再问下去。只在心中咒骂道，叫你讲个古，竟然还学人家玩太监，不厚道。你不说，以为我不会自己猜吗？
而武敏之对着她皱成一团的小脸，忽然觉得心中有一股暖流缓缓流过。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这个孩子特别的包容，也许是因为她是上官仪的孙女，也许是因为她自身的可爱，也许因为她还是个孩子，也许因为他们都受到同一个女人的压制。只是在这种压制下，他无处可逃，负隅顽抗着，而她却因为年纪尚小，能够自得其乐。
“婉儿，你为什么要拜杨老为师？”武敏之摸着上官婉儿的头，问道。
“因为杨老很有学问啊，娘说婉儿要做有学问有出息的人！”（因为他是这个掖庭宫除了内侍省主管之外，最有权利的人，能够保证掖庭令不敢欺负我们母女。）
“傻孩子，你在这掖庭宫还讲什么出息不出息。你若出息了，有人可就放不下心了。”武敏之听到她这个答案，摇了摇头，说道。
有人不放心！听到这句话，上官婉儿顿时心中警铃大作。这个人是谁，她立刻就猜到了，会对上官家不放心的，除了武后还有谁。只是……为什么自己拜杨老为师，会引起那人的注意？难道说，这些年来，自己为了出宫而攀附杨老是对韬光隐晦原则的最大破坏？
“婉儿啊婉儿，你知道吗？杨老是不轻易收徒的呢。他原先那个的徒儿……”武敏之叹息地摸了摸她的头，“你才六岁，十年以后，你会长成什么样的女子呢？”
上官婉儿有些不解武敏之此刻的感叹，更不解的是，他为何对自己如此之好。虽然她知道史书上的言辞不可尽信，不过贺兰敏之也不应该是这么温和的一个人啊。
武敏之见婉儿盯着他瞧，忽然伸手将婉儿的眼睛遮住，口中叹道：“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哥哥，快放开啊。你这么一遮，婉儿就看不到了。”上官婉儿感觉眼前黑漆漆的一片，有些难受，不由得伸手抓住武敏之的手臂。
“看不到得好。身为女子，又何须看得太清呢。你知道吗？那反而会害了你，害了你，害了你的家人。”武敏之喃喃道。
“武大人，放下老夫的徒儿吧。”杨老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上官婉儿感觉到武敏之身子一僵，随即她就放了下来，眼前也恢复了光明。一睁眼就看到杨老穿着浅绿色官服站在前方，这是上官婉儿两年来第一次看到杨老穿官服，也是第一次知道在掖庭宫无人不惧的杨老竟然只是七品官，不由得有些惊讶。
武敏之向杨老行了一礼，随即嘴唇微动，正想说什么的时候，杨老忽然开口道：“武大人唤我杨博士就可以了。”
武敏之眼色一暗，开口唤道：“杨博士。”
杨老看了一眼上官婉儿，挥了挥衣袖，说道：“婉儿，还不去练字？今日你要临摹飞白体，忘记了吗？”
上官婉儿暗暗吐了吐舍，低眉俯首地认错道：“是，婉儿这就去练字。”来到这个时代，别的对她来说倒都不成问题，唯独那一首的毛笔字，却是个大问题。不过幸而她如今只是个幼儿，字体不整倒是个可以原谅的错误。唐初虽然有很多书法大家，但是在宫中大家学得最多的还是飞白体，因为这飞白体是太宗及现在的皇后武后所共同钟爱的字体，而且宫中还有传言说，武后就是因为擅飞白才得到太宗及现在皇帝的青眼的。上官婉儿自“发蒙”，杨老命她练的就是飞白书，要说这飞白书倒是真好看，笔画之间可以留白之后，整幅字画都给人以飞动的感觉，那骨潇洒劲倒是真合了唐人的气度。可惜上官婉儿有着顽固的现代记忆在脑中作怪，旁的孩子练字一年就大有进步，她却是练了两年还要继续努力。
杨老见婉儿乖乖到了案前跪坐下了，便转过身去，引武敏之出了房间，到另一侧相谈。上官婉儿对这武敏之可好奇得紧呢，当然不会就这么放过。经过这里两年，这内文学馆的地形她可是都摸透了。等杨老和武敏之一走，她立刻跳起身，从窗台跃出去，从另一头跑到他们谈话的房间外偷听。
“是你外婆叫你来的吗？”杨老的声音中带着沉重的叹息声。
“是。外婆近日身子越发不爽了，想请杨博士前去一见。”武敏之很是恭谨地说道。
“还有什么好见的？她如今是荣国夫人，女儿是当朝皇后，荣华富贵也都享尽了。人之将死，哪里还有那么多事情放不下。”
“外婆一直很感谢杨博士曾经的帮助，所以想再见杨博士一面，并无其他意思。”
“……你回去告诉她，老夫的心早就死了。她也不必再防着老夫，她那女儿比起她，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断不会吃亏在我手上的。”
“……先生的心若是真的死了，为何还收下了那个孩子？”
“老夫年纪大了，想收个徒儿防老。我既离不开掖庭宫，也便只能在这宫中挑个伶俐的。怎么你们武家连这也要管吗？”
“不敢。敏之只是想提醒先生，莫再重复当年的覆辙。外婆那边，先生去与不去，看您自己的意思。敏之今日将话带到也就是了。”
武敏之推门而出，上官婉儿吓得赶紧躲进了旁边的房间，然后飞速跑回自己的“教室”开始临飞白书，但是脑中却极速地运转着。
武敏之，荣国夫人，杨老，武后。
上官婉儿叹了口气，心道，虽然早知道杨老应该不简单，但是他和武家扯上关系，而且貌似是很密切的关系，却还是让她感到惊讶。毕竟淡泊名利的杨老和野心勃勃的武家，怎么看都是个两极对立才是。
这时候，很多在掖庭宫宫女之间听到的逸闻开始在她脑中浮现，据说那位武皇后在太宗时代曾经在这掖庭宫幽居了好多年，后来被太宗选去做了宫女；杨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的掖庭宫，似乎是前朝就在了；“杨老是不轻易收徒的呢。他原先那个的徒儿……”；“敏之只是想提醒先生，莫再重复当年的覆辙。”
上官婉儿长长叹了一口气，脸上出现了和年龄不符的苦恼。
原来如此，想必武后就是武敏之口中那个，杨老当年的徒儿吧。这样无论是年龄还是杨老的入宫时间以及杨老在掖庭宫的身份地位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了。看来自己刚才果然没有想错，拜杨老为师怕是自己这两年来走得最臭的一步棋了。以武女皇的精明怕是早将她的行踪行动控制在手里了，要知道，这位女皇可是很喜欢玩密探政治的，六年前那次废后事件的当时，皇帝前脚才把上官仪叫进书房，废后诏书墨迹未干，武皇后后脚就闯了进去，可见她在宫中的耳目灵动到了什么地步。
上官婉儿拿笔不断磕着自己的下巴，心中哀嚎着，看来出宫新生活计划的难度又大大增强了。这真是，太悲惨了。
＊＊＊
“母后，月儿这次去敏之表哥那里，要待多久啊？”太平公主李令月双臂大张开，让宫女为她裹上层层衣裳，脸却转到一边看着自己的母亲。
武后面带慈色，走到她身边，摸着她的头道：“乖孩子，婆婆病了，你去陪着她，她看到你，就会好得快一些的。”
李令月撇了撇嘴，说道：“婆婆最喜欢的是敏之表哥，又不是我，有敏之表哥陪她就够了。”
虽然知道女儿只是不懂事，但是武后听到她这话，却还是冷下了脸，说道：“月儿，别胡说。你是堂堂大唐公主，你婆婆当然是最喜欢你了。”
李令月看见母亲忽然而来的严厉，心中有些害怕，嘴上还强硬道：“本来就是嘛。婆婆看到敏之表哥就笑得很开心，那府里的奴才也总是神神秘秘的……”李令月见母亲的脸色渐渐深沉，声音也不觉弱了下来，直至无声。
武后叹了口气，摸了摸女儿的脑袋，轻声说道：“乖孩子，外婆没几日好过了，你代母后去陪陪她，尽尽孝道。”
“是。”李令月不敢再说什么，乖巧地点头应是。
待李令月全部准备妥当，本该来迎接她的武敏之却始终没有出现，武后不觉皱起了眉头，扬眉示意身旁的平娘去查问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平娘很快就回来复命了，低声说道：“周国公他，说是已经在一炷香之前出了承天门了。”
武后面上立刻呈现出怒色，责问道：“周国公难道没有收到本宫的旨令吗？难道不知道公主今日要去荣国夫人府拜访吗？”
平娘一脸的为难，武后见她这个样子，立刻就知道武敏之想必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便深呼吸了几口气，平静地说道：“你去唤沛王来，让他送公主去荣国夫人府。”
“是。”平娘领命而去。
女儿走后，武后便回了御书房看奏章，看到京兆尹新上的折子上，清楚写着，周国公、弘文馆学士、散骑常侍武敏之在长安城内新近闹出的许多事端。武后面色一冷，将奏折“啪”地甩到了桌上。
“敏之，你真以为这周国公的爵位除了你就没有别人想要了吗？我们武家的人，可还没有死绝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