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从小到大,她就是喜欢看月亮。儿时没有玩伴,郁郁终日,漫漫长夜更觉寂寥。如有皓月当空,她宁可不睡,也愿托腮坐在室外,一边赏月一边想心事。看着冷清的月色铺满无人打扫的院落,常常一坐就是整夜,直到启明星开始闪烁,方始觉倦意。
童年的记忆相当模糊,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一抹清冷月光,以及月下孤单寂寞的女孩。
走下满洒清霜的台阶,丝丝凉意便沁上心头。想着走走就回去,予淑轻移脚步,踏入盈盈月色之中。庭前有一丛并不茂盛的修竹,夜风中摇曳着斑驳的枝叶,月落庭空影许长。瑟瑟夜风吹拂,竹叶摇动窸窣有声。予淑专注地看着那一丛竹子,旋即果然转出来一个人影。
来人束发戴冠,长衣随风而动,玄色大氅在身后翻转飘扬。步履雍和从容,自有一股难掩的逼人贵气,浑然不似从人间来。若是从前,予淑定会爱慕钦叹得无以复加,然而今朝不比当年,她已不是当年那个痴痴暗恋着帝王的小丫头了。
“怎么不回去?”来人开口说话,薄薄的怒意顿时驱散了这画一般美好的境界,“站在这儿小心着凉!”
听他口气不善,予淑正欲辩驳,忽觉身上一暖。锦宸已经褪下身上的大氅,与她盖在肩头。“走吧。”锦宸心情似乎不太好,不想多言。
“让我再看一会儿月亮吧。”予淑恳求似地低声道。
锦宸静静地看着她,言语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温和:“你也喜欢看月亮么?你姐姐她也是这样。她总说,一个人望着月亮的时候,也许远隔他乡至亲之人也一样在看着月亮,这样两个人虽然不能见面,却能在月亮里看到彼此的影子,有如相见。”
锦宸顿了一顿,看着予淑月光下瘦弱的身形,眼角微微一敛:“予淑,她总说想见到你,却又怕你恨她,所以拖了那么长时间,也没有勇气与你见面。”
“九年了,她是不敢见我,还是根本不想见我?”予淑眉间略见怒意,“如果她真的记挂着我,为什么连活着的消息都不肯告诉?”
“对于这个姐姐,我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予淑目光有些恍惚,痴痴然望着前方,不知在看什么。因为没有印象,所以说不上恨,更说不上关心。其实在从前,这个人的存在与否,对她真的没什么特别大的意义,但是自从知道她还活着,那种自血缘燃起来的火焰,便逐渐将她的探寻之心点亮。
锦宸似是了然:“但是她无时不刻不在记挂着你。不过不是九年,是六年。”
予淑抬起头来,忽觉一阵寒意透体而过。
锦宸不语,默默伸手环住她的肩膀:“三年前她便去了。而在两年半前,我在闭月台上看见了你。那时,我正在找你。”
“我登基后朝政不是很稳,惟恐苏大人和太后知道你姐姐的身份,我们行事很是小心。本来想着等一切都安顿好了再从教坊司接你回来,把一切缘由都向你解释清楚。可是没等到这一天,她就去了。”
“她……”予淑张张嘴,却没说出话来。月色分外寒冷,更添几缕夜风,直让人如堕冰窟。
“那座闭月台,就是为她所建。”锦宸定定地道,“她就是先皇后,你的姐姐秦落月。”
鎏月宫,闭月台,落玉亭……细细一想,一切皆已了然。原来这座浩大巍峨的宫廷中,竟有如此之多她的痕迹。恍然想起曲适说过什么低半辈之类的话,应该就是指皇上娶了她姐姐的事情吧。
这些事情,他们都是知道的,只有自己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
姐姐,原来这些年来,你也在宫中。没想到这些年来,我们竟然离得这么近。没想到这些年来,你活着竟也不曾来找我。虽然就算你真的来找我,我也不一定会跟你过去。
锦宸呆呆地看着笼罩在寒霜之下的宫殿,念及从前往事,不觉潸然泪下。
“这就是你对我好的原因?”予淑冷静地看着他,一字字地说。
“是的。”锦宸眸中满含歉意,“她不想让我告诉你,因为——”
“因为她以为我恨她?”
锦宸点了点头。
予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我的好姐姐啊,你究竟真的是这样想的吗?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喜欢什么……就这样武断地决定了不肯见我?
“她总是说,父亲对卢姨和予淑都很冷淡,卢姨在狱中声声说恨透了父亲,她能理解,也知道你一定很恨他们。”锦宸看着予淑变幻不定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不是这样么?”
予淑定了定神,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我为何要恨?”
锦宸扬起睫毛,神色甚是诧异。
“你们都不会明白的。”予淑叹了口气,转身朝景阳殿走去,“娴姐姐还在等你呢。”
“予淑。”锦宸轻唤,见她回过头来,却又偏偏什么都说不出口来。
“她是怎么死的?”予淑裹紧大氅,静立于月光之下突然发问。
清冷的月光之下,锦宸神色瞬间黯然,过了许久才缓缓道:“因为一直病了许久,生孩子的时候难产。”
予淑偏着脑袋想了想,怎么也想不通生孩子为何也会死人。月色清明澄澈,她却心乱如麻,匆匆推开殿门,便见娴贵妃迎了上来。
“总算是知道回来了。”方蕴娴横眉冷然。
锦宸抬眼一笑:“你正准备去找我们?”
“谁要找你们去。”方蕴娴愤愤转身,方才的确是有些失态,让宫女去看看不就行了,非要自己出去。
“阿娴别生气,我把阿月的事都跟予淑说了。”锦宸静静地阖上殿门。
方蕴娴不经意地扫了眼予淑,见她披着锦宸的大氅,这才颔首道:“不会进来说么?好歹没让她冷着,算你知道些怜香惜玉。咦,你这身衣服怎么有些熟悉?”
予淑缓过神来,神色有些小心:“哦,下午时去丽妃娘娘那里坐了会儿,被宫女弄湿了衣衫,她怕我着凉,就给我这件衣服让我换上。”
方蕴娴款步走近,无视锦宸探寻的目光,顺手拉开她的腰带。衣襟顿时开了半边,露出里面正红色的衬里。正红是皇后的服色,方蕴娴日日居于凤仪宫尚不敢僭越,却不代表有人不敢。
苏芫丽是什么意思?是单纯地借予淑之手向她示威,抑或是表明自己什么都知道了?
如果她什么都知道了……方蕴娴手一抖,眉头猝然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