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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疆臣治粤

正当前线将士浴血奋战,斗志正旺,逐法虏出越南指日可待之际,朝廷发出了停战诏书。实在让人惊愕万分!

张之洞接到电旨,气愤不已,立即电奏总署:“条约未定,万万不可撤兵……关外兵机方利,法人大震。中法用兵年余,未有如今日之得势者。我撤敌进,徒中狡谋,悔不可追!”又借故雷雨电讯中断,上谕难达前线,请求展限停战日期,并令法人先撤基隆、澎湖,再看北宁能否攻克再定。

正发电时,张之洞接到了冯子材来电,说准备亲率本部并王孝祺军袭郎甲,绕袭北宁。张之洞便再次电奏总署,请求展限十日或半月,待攻克北宁之后再停战。张之洞一面进言力争,一面致电鼓励前线将领冯子材、王孝祺、唐景崧等迅速进击,扩大战果。

原来,清廷被迫宣战后,仍念念不忘苟和。前方打仗,后方议和。镇南关刚刚获胜,便于二月十五日发出停战诏书,二月十九日(1885年4月4日),又匆匆签订了停战协议。二月二十二日,朝廷向前线各军发出停战撤兵命令,规定:越南宣光以东,三月一日(4月15日)停战,三月十一日撤军,三月二十一日齐抵广西边界;宣光以西,三月十一日停战,三月二十一日撤军,四月二十日齐抵云南边界;台湾于三月一日停战。真是形同儿戏!

前线将士惊闻停战撤兵,无不扼腕痛惜。正在进军北宁的冯子材,在接到停战撤兵命令的当天深夜十二点,立即致电张之洞,请他上奏力阻,说:“我胜法败,乘胜可平北宁、河内两省。材已布置,不久可复。西贡40万内应已约定。若以饷绌,再一年谅无虑。材权事一年左右可得手。勿坠奸谋,失此机会。去岁,上谕议和者诛,请上折诛议和之人,士气可奋,法可除,越可复,后患可免,祈早图之。”同时,冯子材还主张废除中法天津条约,必须让法国还地越南,方可撤兵。

无奈张之洞七次电奏力争,彭玉麟也电请统兵诸将仍驻扎原处,暂缓撤兵,朝廷严旨不准,令如期停战,撤回边界,违者严惩。对张之洞严词切责:“务当恪守严谕,饬令防军如期停战,撤回边界。倘有贻误,朝廷固必严惩,该督返而自思,谅亦不敢出此,懔之!慎之!”

彭玉麟和张之洞奉到严旨,相对默然。虽气冲牛斗,却再无计可施。想到将士浴血抛头换来的胜利果实,竟被投降佞臣断送,招致无穷祸患,痛心疾首,愤恨满腔。

张之洞愤慨地指斥议和大臣李鸿章,致电质问:“前奉电传上谕:法人无理,已饬决战,嗣后如有以和进者,定即军法从事。此次进和议者为谁?”

李鸿章捏词抵赖,把议和的责任推到赫德身上:“查进和议者二赤,我不过随同画押而已。”李鸿章对张之洞声称电讯中断、停战上谕不能遍传前敌的“声明”感到焦灼不安,深恐张之洞支持各军乘胜进攻,又急忙发电旨威胁张之洞:“冯、王若不乘胜即收,不惟全局败坏,且恐孤军深入,战事益无把握……着该督遵旨亟电各营,如电信不到之处,即发急递!飞达!如期停战撤兵。倘有延误,致生他变,惟该提督是问。”

严旨不准缓期撤兵,张之洞未敢违延,但仍不甘休,又先后十多次发电,苦争条约。无奈,李鸿章等投降派把持朝政,慈禧太后在后面撑着腰,对张之洞的电争,先是冷拒竣绝,后来干脆置之不理。

张之洞与冯子材等将领攻取北宁的计划成了画饼,使他痛愤不已。他给冯子材回电,说明了自己的心情:“……事权不一,洞能请之;需饷需械,洞能筹之。班师迫促,尽弃前功;已得越疆,仍还法虏。事机可惜,边患何穷?麾下忠愤填膺,自不待言。洞屡次电奏,力争不得。近日苦争条约,大处终恐难挽。既念中国为狡虏所愚,又愧无以对此吞敌之将士,助顺之越民,肝逆头眩,心血已枯,事定后,亦将乞罢矣!”

不久,法兵进踞谅山等地,背信弃义,荼毒义民,连婴儿也剖腹残害,残酷至极,令张之洞及全国忠义之士皆发指眦裂,痛哭流涕,苦争苦谏,而无回天之力。

四月底,中法详约既定、行将画押之时,张之洞得知法兵又在澎湖毁民船民房,建造兵营炮台,同时又接到左宗棠电录的孤拔在台湾所出的告示,言称基隆、澎湖由法兵驻守,清军所得越南之地,由华兵暂驻,待详约定再撤。他顿时大骇,才知道法人并没有要求中方先撤兵,而是赫德助法,胁清廷先撤兵,致遭种种失算,令人气愤欲死。

张之洞立即电奏岑毓英部暂缓抵界,刘永福黑旗军暂留越南待命,并提出废除“李福条约”,重议平等条约。电奏上达,却杳如黄鹤,一去无音。

张之洞百计俱穷,只好再向左宗棠求助:“闻详约数十条,数日内即画押,无非利法害华之事。洞请发沿海疆臣筹议不报。洞前后电奏二十二次矣,三争撤兵,余争条约、地界、商务、刘军、义民。初则切责,后则不理。人微言轻,无术挽救。若再草画押,后悔莫追。公有回天之力,幸速图之。”但议和之事由全权大臣李鸿章把持,左宗棠也无法挽回。

四月二十七日(1885年6月9日),李鸿章和法国公使巴德诺在天津签订了《中法会订越南条约》共十款。主要内容:一、清政府承认法国与越南订立的条约;二、在中越边界保胜以南和谅山以北指定两处为通商地点,允许法国商人在此居住并设领事;三、降低中国云南、广西同越南边界的进出口税率;四、日后中国修筑铁路应向法国商办;五、法国退出台湾、澎湖。

张之洞看罢条约,对利法害华各款不胜愤懑。中国不败而败,贸然撤军,前功尽弃,他愤恨欲死。朝廷为人挟制,如此软弱,怯懦,又使他心灰意冷,戚然有乞罢归里之意。

但是,刘永福仍在保胜羁留未撤,法国人要挟:刘永福不退保胜,则法国不退澎湖。朝廷严命张之洞速召刘永福回国。此事谈何容易!张之洞又不胜焦虑和惶恐。

一直主持对法议和的李鸿章,把镇南关——谅山之战的胜利作为议和的条件和资本,而推行的却是投降卖国路线。胜利传出后,他即开始为淮军争功,打算把胜利的功绩,记在他淮军的功劳簿上。同时,李鸿章等人的另一企图,是利用议和之机迫害抗法将领刘永福。张之洞察其阴谋,愤而抵制。

镇南关大捷后,李鸿章拟电稿向朝廷陈奏时,把苏元春列在功首,而对冯子材的功劳却“不专下一语”,不做切实的评价,冯子材见到奏报,很不服气。

张之洞给李秉衡去电,辨明事实真相。又参考了各路电报禀函,重新写了奏报,较为公正地评价了冯子材、苏元春、王孝祺、王德榜、唐景崧各军的功劳,最后说:“诸将皆有功,而尤以冯子材为功首。”

据此,朝廷明发上谕,首先表彰了冯子材谅山大捷的功劳,粉碎了李鸿章等人的图谋。而张之洞作为中法战争的主帅,总揽全局,指挥部署,调军筹饷,也是功不可没,朝廷用奏耆功、赏戴花翎。

刘永福虽然在中法战争中起了巨大作用,但他是李鸿章等投降派的一颗眼中钉,非欲拔之而后快。黑旗军不离开保胜,法国以此作为要挟,也不交还澎湖,使得李鸿章不能立奏和局之功。他勾结法国侵略者,打算共同消灭黑旗军。《中法新约》的第一款就写明:“越南诸省与中国边界毗连者,其境内法国约明自行弭乱安抚……倘有‘匪党’在中国境内会合,意图往扰法国所保护之民者,亦由中国设法解散。”李鸿章等人的目的是扑灭黑旗军,整死刘永福。

张之洞对这一点看得十分清楚,他说:“法恶刘、总署恶刘、北洋恶刘、岑帅恶刘。法恶之而甚畏之,故条约以此为首,黑旗不去,法虏不安。”

而张之洞却深深同情刘永福,感激他在抗法斗争中做出了艰苦卓绝的斗争、并取得了举世瞩目的胜利。现在刘永福处于危难之时,张之洞与李鸿章的“设法解散”针锋相对,上奏保护刘永福,说:“刘永福法虏必不容,然不可不庇。”并说:“洞敬其为数千年中华之吐气,故竭力护持之。”

同时,许多爱国人士也强烈呼吁,保护刘永福,揭露李鸿章的阴谋。比如贵州道监察御史刘恩溥就揭露说:

“李鸿章20余年办理海防,靡费数千万,曾杀过鬼子1名否?一味献媚洋人,以为固宠地步。今并不思保刘军,直谓‘我中国之刘永福,从此不必过问’,且痛恨刘永福之阻碍和局,使他不能保全令名。是其天良丧尽,毫无人心,已可概见。”

张之洞为刘永福屡调不至焦虑不安,深恐朝廷加以违抗之罪,发兵讨之。他怀着“于边事大局已无补救,不过欲保全一义勇奇男子”的心情,再三函催,并派出专员孙鸿勋,前去规劝刘永福速撤入关。

张之洞以诚相待,对刘永福提出的条件逐一批答,阐明利害,深深地感动了刘永福,打消了疑虑。他又想起抗法之时,张之洞对他心无嫌隙,屡次举荐,李鸿章、岑毓英拒绝接济黑旗军饷械,而资助刘永福的40万两饷银和大量枪支,全是张之洞由广东拨出,更是信赖之至,便答应启程回国。

为了使刘永福免遭迫害,张之洞奏准把刘永福安置在广东。事先花5000两在广州买了套豪华宽大的住宅,让他住在广州。准他带两千人回国。队伍到龙舟时,给银2万两,安置部众家属。部队到达南宁,张之洞又拨银4万两兑到南宁,用为队伍入关口粮银,还事先在广州建造了营房,供刘永福部众使用。

刘永福率5000余人回到祖国,一部分资银遣还家乡,余部随同刘永福到达广州。

张之洞奏请让刘永福率黑旗军驻守海南岛,朝廷未准;再奏请让他任两粤总兵,驻扎广州,仍未获准;直到第二年,朝廷才授他为南澳镇总兵。但南澳是悬于粤、闽交界海面的孤岛,荒凉贫瘠,人烟罕至,无异于流放囚禁。他的黑旗军,也被裁得只剩800人。刘永福犹如猛虎坠入陷阱,回首往事,面对沧海,唯有伤心慨叹而已。

战争结束了,张之洞没有享受到胜利的欢欣和喜悦,反而郁积了满腔的愤怒和怅恨。而且,张之洞为各军筹借的款项,政府原已批准由各省协拨筹还,战后,户部却奏准由广东一省筹还。

张之洞先后向英国汇丰银行借了700万两,为参战各军助饷,拨给滇军200万两、桂军200万两、粤军200万两、刘永福和唐景崧军40万两、台湾40万两,另用于筑堤塞港、修筑炮台堡垒、运送粮械等20万两。再加上前任张树声已借洋款200万两,总计借洋款900万两。广东的财政收支,原已十分困难,一下子又增加了900万两的洋债,就更如雪上加霜,压得喘不过气来。张之洞战后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如何筹还这一大笔债务。

张之洞刚到广州时,即为筹集战费而大伤脑筋,整顿税厂、补抽厘金、缉查走私,也在这时便已开始,同时又载汰冗员,在自己身上节省,家丁只剩何安、长庆2人,门卫、执帖、用印、内外跟班、看签押房,全由他俩包了。并把下属孝敬他的各项陋规银,悉数交公。

张之洞刚到广州莅任时,粤海关监督在袖筒里揣着红封来见。张之洞接过红封看时,里面有一张3000两的银票。

“这是怎么回事?”之洞惊讶地问。

监督说:“循例每月孝敬总督大人3000两。”

他想想说:“既然循例,那么你备下公文。”

海关监督只好又写好公文送来,张之洞便将这笔款子,按月发往善后局充公,专款储用。各州府春秋办贡,照例有呈敬总督的一份,叫做贡余,张之洞干脆不受,要各属用于兴学办教育。

张之洞更让人瞠目结舌的举动,则是奏准了广东闱姓驰禁,大开赌场。闱姓驰禁,赌风大炽,科考舞弊严重,吏治败坏,社会风气恶化。但张之洞需要钱,没钱不能还债,没钱也不能兴办各项事业。为了弄到钱,也顾不得其他后果了,也顾不得别人的非议了。他自己曾解释说:“我取之于赌,但用之于公,又涓滴不如私囊,问心无愧。”

光绪十一年(1885)春,惠州科考发生了赌局与考差通同作弊的案件。学政叶大焯的幕僚们为了舞弊,串通了厨人在汤内暗下巴豆,以至考官们腹泻不能临场组织考试和阅卷,舞弊者肆行不法,使得钟、廖、王三个大姓的考生一人也不予录取,而田、文、彭三个僻姓的全部录取,赌场大赚赌注,舞弊者也塞满了腰包。榜发之后,群情激愤,士子们哗然群起,拆毁署门,几至闹出人命。参本也纷纷而上,朝廷旨饬张之洞、彭玉麟等确查具奏。张之洞将此案拖了半年,又有邓承修、黄煦、梁耀枢等言官连连参劾。他不得已于年底具奏,革掉了两位阅卷官员,学政大臣叶大焯也被革职。而此案查结,一下没收了赌局彩银十几万两。

张之洞接到一份咨札,说广东候补知县汤化龙在香港持总督印札,向港澳华商募捐,已得银十几万两,咨询真伪。张之洞愕然,但未作声张,回复确有此事。同时,派赴港兵轮管带黄立本持札,召汤化龙来见,叮嘱黄立本,不得使汤化龙逸去。

汤化龙以为有缺委任,急急来见。张之洞命人将他引至一间空房,锁闭门窗。汤化龙自知事泄,恐被砍掉脑袋,想投环自裁。无奈看守在窗外盯着,想死又死不了。

夜半三更,张之洞来了,一言不发,冷峻的目光盯视着汤化龙。汤化龙叩头请罪,跪地不起,浑身被惊汗湿透。

良久,张之洞厉声喝斥:“你胆大至此,还要脑袋么?”

汤化龙哀求饶命,涕泪涟涟。

良久,张之洞才说:“我今天放了你,要你为我尽力!”

汤化龙惶恐地说:“愿尽力。”

“好!你起来。”张之洞又让他坐下,训教一番。

张之洞没收他的募款,另给他一纸书札,令他到南洋诸岛募捐。数月之后,汤化龙回来了,又募集了十几万两,交至藩库。

为筹款还债,张之洞可谓百计俱施,无法不用。

早在他到任之初,即有人参奏肇庆、潮州税厂,年收税10余万两,只报3万两,并以黑钱名目刻剥商人,侵蚀正税,谕命查明复奏。张之洞趁机派出得力干员,清查税厂账目和隐弊。

他把查案班子分作两路,一路专管查账,将账目查清上报,说明两广所出,除明缴税额外,余数不多,用为该厂缉私饷银、巡丁经费、科场费、书院经费、平水火耗等项,尚收不敷支,广东省既未私吞,也未欠解,搪塞了朝廷的追款。另一路则专查隐弊,这才是张之洞要查的重点。各层官员私吞之钱,在账目上是查不出来的,漏洞全在隐弊之中。

果然,查出税厂隐弊很多,什么黑钱、入柜钱、办用钱、官厘头、船头钱、充规、节礼、堂礼、厂费、火烛、墟艇等十几种,都是在正税之外,偷税漏税,走私分肥,流入税厂书吏、巡查、役夫和上司各官的私人腰包。由各项隐弊私分的钱财,要超过正税的一倍甚至几倍。羊毛出在羊身上,私分的多了,商人偷税漏税也占些便宜,当然正税就少了。

查完肇庆、潮州两税厂,张之洞从书隶等人收缴私吞款项12万两,另罚款4万两,充入了粤省官库。正额税收也每年增加5万两。这新增部分,是超过上缴户部的额外收入,张之洞提储作为海防之用,修筑了新式炮台,购买了新式大炮。

战争结束,张之洞有了时间和精力,督饬查税班子,将粤省黄江、梧关等税厂一一清查,查出问题更多。然后,他来了个统一整顿,撤掉了一批不法贪婪的税官,明令革除一切私税规礼。于是,每年正税增加了上百万两,同时减轻了商民的负担。

张之洞任两广总督五年半,不仅还清了900万两的洋债和其他积欠,还修建广州天字码头,试造浅水兵轮,治理江堤,举办广东缫丝局、广州制钱局、银元局、枪弹厂等一批洋务企业,都花钱不少。

按说,理财属于巡抚和布政使的职责,总督管理所辖省份的军务。而实际并没有严格界限,并且在品衔上,总督要高出一等,敕书中又有节制巡抚之文,所以在督抚同住一城的省份,往往一切大政归总督管辖,巡抚形同属员,听命于总督。而总督、巡抚都单开幕府,有独自的奏事权,遇有大事,亦需两相会商,联名奏请,加上双方的职责又多交叉重复,更易发生事端,督抚之间明争暗斗的不在少数。

张之洞办事认真,又最喜任事,与巡抚倪文蔚也不免生出龃龉。倪文蔚(1823~1890),字豹臣,安徽望江人,幼时家贫,常以野菜充饥,但天资聪颖,深受塾师喜爱。咸丰二年进士,光绪八年升任广西巡抚,光绪九年九月调广东巡抚。一生关心民苦,修堤守土,兴学重才,政声斐然。理财一项上,他俩分歧不大,但在任用官吏时,矛盾尖锐起来。事情是这样的:

潮州府出缺,张之洞拟一人交藩司游智开任用。因为藩司(布政使)负责全省财政和民政事务,道府以下官员的转免考核由藩司主管。而游智开已先许了巡抚倪文蔚所荐之人,遂压置张之洞所荐之人未用。

张之洞很生气,即日传见游智开,厉声责问:

“你竟敢藐视我而取媚抚院,也有所恃吧?”

游智开分辩说:“职司何恃之有!旧制兵事归总督,吏事归巡抚,职司在两个婆婆之间,难于当媳妇,不得不按制办理。”

张之洞怒气上升,说:“巡抚归总督节制,天下没有不知道的。你何得此言?找出来让我看看,我按你说的奏明朝廷,以便我脱却吏事,从此不再过问!”

游智开是湖北新化人,举人出身,由州县升至藩司,没有什么根基,平时小心翼翼,怕招惹是非。今天张之洞非要他拿出根据来不可,确实害怕了,回去后检索会典,却无从所得,心里更加恐惧。试想:无理顶撞总督大人,以后有好果子吃吗?游智开忧虑成疾,竟至肝火焦盛,呕血病倒,无奈以病辞官,开缺回籍。

这以后,张之洞与倪文蔚的矛盾越来越深。倪文蔚的脾气也很犟,轻易不肯让步。在奏请广东盗犯就地正法一事上,两人争得不可开交。

张之洞主张严办盗匪和拐卖人口出洋的犯罪分子,要奏请“就地正法”。但倪文蔚不同意,认为量刑太重。两人苦争三月,张之洞终于争过倪文蔚并经刑部议准,在广东施行。而他俩的矛盾也愈加不可调和。

一天,倪文蔚有事到督院谒见张之洞,张之洞拒而不见。三谒三不见。倪文蔚便问长庆:“何时能见?”

长庆说:“大人明日再来吧!”

第二天,倪文蔚早早的又来了。等到下午,仍不被传见。倪文蔚便问长庆:“大人有客吗?”

长庆说:“没有。在签押房看书呢。”

文蔚又说:“长庆,你何不为我禀报一声?”

长庆说:“大人看书时,向不许回话打搅。”

倪文蔚的气憋不住了,大步闯入督署。长庆不敢强行拦阻,紧随着到了签押房门口,大声喊道:“巡抚大人到!”

倪文蔚到了门口,瞥见张之洞坐在屏风内的安乐椅上看书,好像没有听见一样。按礼仪,巡抚求见总督,总督要出来迎接,可张之洞偏不动身也不说话。怎么办?

倪文蔚气得满脸通红,愤然说:“督抚同为朝廷命官,我以公事来,何这样小瞧我!”说罢,拂袖而去。

倪文蔚闹着要辞官。老将军彭玉麟出面调和,要置酒释嫌,二人都答应得挺好。

那天,倪文蔚先到了。可张之洞到了中午还没到。彭玉麟又派人去请,好不容易强请来了。张之洞不待彭玉麟、倪文蔚相让,径直坐在了上座。彭玉麟先为张之洞斟了一杯酒,张之洞站起来喝了。彭玉麟又为倪文蔚斟了一杯。倪文蔚刚要起身端杯,却被张之洞端过去又喝了。

倪文蔚一气之下,推案而起,取下官帽往桌上一拍,转身回了抚院。从此称病疏请开缺,不干了!

朝廷得知二人情况,于光绪十二年五月,把倪文蔚调进京师,改授他职。

且说光绪十一年(1885)底,朝廷发来了一份上谕:“有人奏:广东频遭水患,皆由土豪占筑围坝牟利所致。现闻德顺县人胡玉林即胡传盛,串通劣绅罗家言,贿赂香山县知县萧炳堃,领批圈筑大南沙田数百顷。迨各业户赴沙踏勘,胡玉林胆敢率众放枪,几酿巨案。请饬查办等语……着张之洞按所参各节彻底查办,据实复奏。速速!”

张之洞接到上谕,立即派人招来广州知府万方辉,问道:“最近有什么大案告到贵府吗?”

万方辉吃一惊,说:“没有。”

“顺德县、香山县方面也没有递状子吗?”

“没有。卑职前几日刚去过德顺,未闻那里发生什么大案。”万方辉疑惑不解。

“有关沙田方面呢?”

“沙田?没有哇……”

顺德、香山地处珠江三角洲,这里雨量丰富,尤其在每年的五六月份常发大水。大水来临,把大量淤泥冲至低洼的沼泽,大水过后,沼泽洼地便成为大块肥沃的土地。人们争着筑堤修围,建成田园,称作沙田,常有纠纷,但万方辉并未听说有何大案。

“你自己看看吧!”张之洞将上谕递给他。

万方辉接手一看,吓得大汗直淌,连说:“卑职失职,卑职失职!”

“我看也是!都惊动了朝廷,你还蒙在鼓里。快回去查明,三日内向我回报。”

第三天,万方辉来了,战战兢兢地说:“大人,卑职回衙立即传讯胡玉林、罗家言。可是两人均未到案。胡玉林重病在床,奄奄一息;罗家言前时进京,家人说已在回乡途中,不清楚何时能到家。请大人宽恕时日,让卑职慢慢查办。”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再看看这个。”张之洞把一份状子递给万知府。

万方辉接过一看,是德顺县89人联名的状子,为首的是在籍户部主事罗家勤、翰林院偏修黄玉堂。控告御史何崇光的子侄何祖荣等,依仗何崇光的势力,督领匪徒强占田围,殴辱乡民。万方辉深感为难,一头是新任给事中的何崇光,另一头是玉堂金马的红翰林,全是在朝中能说上话的言官,自己一个小小知府,能管得了这案子吗?万方辉头上沁满汗珠,为难地说:“大人,这案子……”

“这案子交你一并查办!”张之洞说。

“大人,卑职我官小职微,不堪此任,请大人……”

张之洞打断了他的话:“你可知道上谕的‘有人奏’,系指何人?”

“卑职不知。”

“即是新任给事中何崇光,这里面大有名堂。我派你会同臬司、藩司、粮道、顺德知县诸大人,速速查明回报。”张之洞知道这案子涉及朝中官员,案情复杂,一个知府是办不了的,便做了这样的安排。

很快,由按察使于荫霖、布政使高崇基、广东粮道阎锡范、知府万方辉、顺德知县魏传熙等人组成的专案组,回来向张之洞汇报。情况是这样的:

香山县举人黄玉书倡修大南沙田围,倡禀事先报经香山县知县萧炳堃批准,并无贿情。倡禀内议明,筑此田围,凡围内有沙田者,每亩交围底银二两六五。皆为田户共同协定,而且田围久有成例,并非创始。既援例议修,就不必行贿;既共同议定,则无强修之行。并有议定书三份,上有89户画押为凭,且有香山县衙批件为证。

当围工将竣之日,恰是何崇光擢升给事中之时,其父何泰英喝完祝贺酒后,更觉得势大胆壮,遂以田内有自家田20亩、亲戚陈言群田60亩为由,去找黄玉书、胡玉林闹事。而实际上,何陈两家的80亩田已经议定给了银子1700两为补偿。何泰英仍要大加勒索,要求分得200亩沙田。89户人家自然不肯答应。何泰英又鼓励胡尚豪、胡延荣等人闹事,让胡家控告黄玉书霸筑田围,括入胡氏家族沙田400亩,要求拆出。这无异于把全围拆毁,黄玉书等田户当然不干。

于是,何泰英雇佣数十名打手,强行挖围,筑堤人众阻不让挖,从而发生了殴斗。双方都有受伤,但并无放枪之情。

何泰英自知理亏,但要先发制人,指使其子何崇光,弹劾编修黄玉堂之弟黄玉书、户部候补主事罗家勒之弟罗家言等,想借皇帝的谕旨将对手压倒。黄玉堂、罗家言也闻风而动,89家联名上控。

“仗势欺人,本部堂岂能容他!”张之洞明白案情后,极为气愤,与于荫霖等办案官员协商,作出了判决:已筑田围不许挖毁,围内各沙田户主各安其业,不许闹事;何泰英、陈言群、胡延荣三家在田围之内也不许拆出,勒索的1700两白银,令德顺县追回充公;黄玉书等修田围户,因筑田围新得沙田466亩,除去修田围用银,尚有大笔余利。因发生诉案,罚黄玉书等业户利银1.3万两。

判决较为公正,各打五十大板,不偏不倚。黄玉书一方具结遵从,而何泰英有恃无恐,拒不服判,既不交出勒索的银两,也不承认闹事的错误。

“这何家真乃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给他点厉害,不知我张之洞何许人也!”张之洞的火气上来了。何泰英不遵从判决,明明是依仗京中有人,没有把他这位总督放在眼里。这还了得?

张之洞正要修折参奏,又发生了何氏挖牡蛎、伤田堤、庇犯禁、殴绅士一案。事情是这样的:何崇光的侄子何祖康、何祖安、何祖荣等,督率船只数十艘,各带工具,到禁挖牡蛎的田围、江堤、海岸上挖捕牡蛎。巡查兵丁前往制止时,何氏兄弟狂横呼叫:“我何家所干之事,都要干成,哪个敢管?”兵丁人少不敌,只好回衙报信。在籍绅士、前任江西上饶知县区作霖劝阻,竟当场被乱拳打伤。

张之洞闻讯,立即饬命于荫霖派出武役,将何祖荣等人捕来审问。何氏兄弟交代说,何家平日包匪挖蠔,年收陋规上千两。

正在审问期间,何家派人给臬司于荫霖送来了“何太史府第”的函封,内夹何崇光新任给事中的红单。当时官僚们有个习惯,遇到了官司往往送此类函件,有两种意思,一是求情,一是以官位来压制办案官员。

但何家此时给臬台送来函件,却失去了它的意义:说是求情吧,已经晚了;说是压制吧,他何家还不够级别。臬台官居正三品,给事中才不过是个正五品。更何况,何家不知好歹,闹挖田围一案不遵判决,张之洞正在气头上,要上折参奏呢。于荫霖将函封及红单转示张之洞。

“真不知天高地厚,可恶至极!”张之洞往桌上一拍,将函呈摔得老远,“长庆,把藩台大人也请来,我要把何家的老底翻一翻!”

按照张之洞的吩咐,于荫霖、高崇基带人去彻底清查,看何家是如何横行乡里的。何家久有积罪在案,过去碍着何崇光的面子,无人敢查,现在总督要办,一查便清楚了。一件是,何崇光的四弟何崇贤强霸田地,被寡妇梁胡氏控到县衙了,案子悬而未决;一件是,何崇光的侄子何桂芳抢占沙田,被贞妇潘吴氏指控,也未结案;一件是,何崇光的七弟何崇烜,结伙抢占围田、抢割庄稼,被周殿枢等人控告……其细事尚有不少。

案情彻底明白了,张之洞写出一份长达6000字的复奏,把何家的老底都抖落给朝廷:

“一家祖孙子侄,横行乡里,恫吓乡绅,致动阖县公愤。况正当委员查讯之际,公然以函封讼呈,并加给事中报单投送臬司衙门,是一味恃符妄为,罔知法度。于臬司衙门如此,其于该县可知,其于乡里更可知!现在顺德公愤沸腾,佥谓何泰英、何祖荣及陈言群等无足深责,实由给事中何崇光庇纵指使所致……”

这下可好,案子全翻了过来。何崇光的图谋适得其反,还把自己绕了进去。朝廷按照张之洞的复奏,颁发上谕:

“前据御史升任给事中何崇光奏,广东顺德县土豪占筑围坝,壅塞水道各节,谕令张之洞等彻底查办……言官条陈本省事件,但系秉公论奏,朝廷因见其闻较确,无不立予查办。岂容掩匿己私,饰词妄渎?何崇光之父兄弟侄,在籍倚势横行,欺官藐法,何崇光不得诿为不知。乃于自家先筑围坝及与大南沙围构衅之事,隐匿不言,反以土豪强筑清饬严办,并申禁嗣后私筑围坝之词,冀遂其专利营私之计。居心实属险诈。给事中何崇光,着吏部捉拿下狱,严加议处!”

张之洞派藩、臬两司对何泰英一干人犯速行审理,作出判决:何家所霸占的田产、房屋、财物,如数退还;何泰英、何老四、何老七等7人判刑入狱;其余人员具结释放。历时一年的顺德沙田案结束。

一时间,张之洞除恶霸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两广。顺德、香山县民众扬眉吐气,兴高采烈。人们抬着一块“青天白日”大匾,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由顺德送到广州总督府。

就在查办沙田案的这一年秋天,琼州发生了一场镇压黎、汉人民起义的战争,这也是张之洞督粤期间较有影响的一件大事。

琼州(今海南省)自太平天国起义后,黎、汉人民的起义连绵不断。太平天国失败后,一部分义军从广东转移到琼州,他们和近百年来移居到琼州的汉人,被统称为客民。光绪四年(1878)黎、汉人民发动了琼州起义,虽遭到清军镇压退入山区,但仍坚持着斗争。光绪十年(1884)以来,琼州连遭大旱,民不聊生,黄邹保、陈钟明、林开信等人,在琼州各地发动起义,参加者五六千人,烽火几乎遍及全岛。正值中法战争期间,官府无力镇压,起义的烈火越烧越旺。

光绪十二年七月,张之洞再次奏调冯子材督同总兵林长福、知府冯相华、候补道方长华率20营清军,于海南岛北端登陆,向起义军发起围剿。

张之洞极为关注进剿的情势,发电指授机宜。先给冯子材指明二策:一是雇夫开山,多募土团,资以军火,专令向导伐木开路,令其逢涧搭桥,寻地凿井。俟有可饮之水,可驻之地,再移营步步进扎;二是“购线歼匪”,即收买眼线,鼓励投降悬以重赏,令其自相残杀捆献,以黎攻黎。紧接着,他又给冯子材指示了抚黎的十二策,作为镇压所谓“客匪”之后,招抚黎族土著,进行全面治理的通盘计划。有开通道路,沟通全岛交通,设置黎族土司官员,开展民族自治,保护田产家业,鼓励垦田、开矿,设场交易,设义学,兴教化等内容。比起那些只知残酷镇压,肆行滥杀的地方官吏,要高明得多。体现了他为清政府治理地方,巩固封建统治的一贯思想。

冯子材依计而行,剿抚兼施,先后剿灭了十几股义军,捕杀了黄保、温可清、谭亚吉、吉文香等起义将领。第二年夏,起义烈火被扑灭了。

在剿抚黎、汉人民起义的同时,张之洞在我国开发海南岛的历史上,第一次在全岛修通了纵横通畅的12条大路,总长3600余里,皆互相连接交会于五指山下。又劝督各州县团绅,开通小路32条,与大路相连,并在冲要平坦处所,搭盖棚寮,设立墟市,以便商旅来往。

道路开通之后,张之洞又鼓励海南岛黎、汉各族商民,到开通的大路两边去开采森林,发给护照,免税免厘,并鼓励开垦荒地,给予保奏请奖。这些措施,对海南岛的开发,对增强黎族与大陆的经济、文化各方面的交流,有着重大的历史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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