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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初露锋芒

昨天小传胪之后,在珠市口寓所的石夫人很快接到家人报信,全家立刻沸腾起来。

石夫人笑逐颜开,嘴乐得合不上了,儿子张权高兴得蹦蹦跳跳,丫鬟仆人们的恭喜赞祝声接连不断。石夫人吩咐:张灯结彩,摆酒设宴,热烈庆祝。立刻,主仆上下都忙活起来,欢声笑语不断,一片喜气洋洋。

张之洞一到家门,仆人们见面叩头施礼,声声贺喜,妻子石桂兰也兴高采烈地迎至阶前。一家人高高兴兴,张宴庆贺。张之洞的一身疲劳,立刻全然不觉了。

早已从贵州接来的庶母魏芷香,见到张之洞披红挂彩地回来,喜泪直流,连声说:“早该中了!早该中了!要不是去年考官不睁眼,去年就要中的。”她又说:“之洞本是状元的材料,可惜考官不睁眼,只中了个探花。这也不得了哇!天下那么多举子、那么多进士,探花只是一科一个!快把我欢喜死了。”

石桂兰笑吟吟地说:“老爷,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你说吧!”张之洞笑道。

桂兰说:“其实。我早知道你今科必中的。”

“是么?你怎么会知道?你是盼望心切吧!”张之洞故作惊讶。

“我给你斟杯酒,你喝了,我说给你听。”

“好。我喝!”之洞端起妻子满的酒。一饮而尽。

石夫人说:“二月初二那天,我去前门的卦摊儿,给你求了一卦。说你今年金榜题名,中个探花!”

“怎么说的?你快说说。”之洞兴致勃勃。

石桂兰便将那天的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桂兰担心着之洞能否得中,便去了京中最有名的卦肆大六壬馆。这里有位人称“大不同”的测字先生。桂兰由春晓陪着慕名而来,预测丈夫的运程。

大不同说:“夫人可会写字?”

石夫人点头称是,然后按大不同所说,随便将一字写在纸上。夫人写的是个“洞”字。

大不同立刻以莫测高深的样子说:“我敢断定,夫人测的不是你本人吧?”

石夫人说:“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我给我家老爷来测的。”

大不同狡黠地一笑:“我知道就不是测您自身来的。您看:您下笔写了三点水,笔笔向右,锋向上挑。故而断定,是测居右之人,当然是府上的老爷了!我来问你,是测老爷的前程呢?还是测他的财运呢?”

“你给测测前程吧!”

大不同端详一会儿纸上的字,然后惊讶一声:“哎呀!失敬、失敬!老爷是否要参加本科会试?”

石桂兰点点头。

大不同又说:“那就对了!恕我直言,这状元恐怕无望啦!”

石桂兰心上一冷,忙问:“那能不能中进士?”

大不同说:“夫人所书‘洞’字,与‘状’字、‘首’字、‘元’字、‘魁’字,均无贴边儿之处,可知那状元,让别人夺去了。不过,别着急!看似将中……哦,探花!夫人,恭喜你了!”

石桂兰说:“先生如何见得?”

大不同神吹起来:“夫人下笔三画,分明是个‘三’字。这正是鼎甲的第三名啊!那不是探花,又是什么?”

“那以后的前程呢?”石夫人又问。

大不同又眯眼看一会儿纸上的字,然后神灵活现地说:“要做到封疆大吏呀!夫人您看,洞字右边是个同字,同字外边是个周字框儿(冂)比国字框儿(囗)少了一横,是要占据一方之地。口者,食禄之用也。同字里边,正是‘一’和‘口’,这一口食禄于方隅之地,故知您家老爷是要做个外官的。而同字内的‘口’字,是个品字头,上面有个一字,分明是‘一品’之义。位至一品的外官,那就是总督之类的封疆大吏或是钦差大臣了。不过,那是将来。眼下呢,只能做个闲散京官。”

“这又如何得知?”石桂兰被他迷住了。

“这右边是个‘同’字,‘同’字去了边上的竖钩,分明是个‘后’字。后者,非眼下也!当然是将来之兆啊。”

“那要等到何时?”

大不同又端详一下,说:“不久,不久。只要再过4年,就可以司理权柄了。您看,‘洞’字4笔以后,正是个‘司’字!此乃预兆4年之后,方可掌权理政啊!”

石夫人介绍完测字的事,又对全家人说:“今日老爷果真中了个探花。还真叫大不同说对了!”

全家人听得津津有味,喜形于色。

张之洞说:“难为夫人如此虔诚。卜卦测字,不过因愿附会,投人所好。这个大不同由一个‘洞’字,生出这些说道,却是非我所料。如信为实,这倒是祖宗恩赐、荫庇所致呵!”

言及到此,张之洞想起蒙冤早逝的父亲未能逢此殊喜,不禁有些怆然。懂事的小张权看到父亲面有不悦的神色,忙敬酒说:“爹爹,孩儿敬你一杯。祝您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好!好!我喝。”张之洞一饮而尽,抚摸着张权的头说,“权儿,你要记住:甜是辛之果,苦为乐之源。没有寒窗苦读,何来金榜题名?你要用功读书才是啊!”

张权说:“孩儿记下啦。孩儿将来要中状元!”

“好!好!这孩子,像你父亲,有志气!”老夫人魏氏笑吟吟地说。

一家人说笑到很晚才散去歇息。

第二天是四月二十六日,张之洞与各位新科进士,同赴礼部颁赐新科进士的恩荣宴。所有考官、读卷、掌卷诸官和监试御史、礼部官等,全都赴宴,皇帝还派了亲王大臣主宴。

席间,玉箸银盘,极尽奢华,美味佳肴、果品食物不下四五十种。还有皇帝特赐的御酒,可以任意酌饮,尽醉无妨。状元翁仲渊一席,张之洞同榜眼万崇后一席。主席大臣、礼部堂官等每人一席,受卷以下各官,两人一席,其余诸进士则几人共一席。鼎甲三人,赐用金碗喝酒,诸官同年,纷纷趋席劝饮,更显得无比荣耀。恩荣宴热闹非凡,全喝得东倒西歪、跟头趔趄。

二十八日,张之洞又来宫城之中,在午门接受赐赏,受进士彩花和牌坊银每人30两。张之洞等鼎甲3人,各加50两。然后,被引导着鱼贯进入保和殿参加朝考。

朝考是从新进士中选拔庶吉士的考试,名额大约是新进士的十分之二。庶吉士是一甲3名之外的进士应考的,但鼎甲3名也要陪考。考取庶吉士后派到翰林院学习,由学士、侍郎教授学业,3年结业再举行一次考试,优者留在翰任院任编修、检讨,或外放知县等官。

张之洞是第三名,已经夺取了做翰林院编修的资格,这次只是陪考,不用担心了。所以答起卷来十分从容镇静,尽展自己的才华,写出了一份虽仅供参考却令人惊赞的答卷。此战又捷,张之洞被列为一等第一名。

朝考之后,张之洞又同新授职的进士们,一块儿恭进了谢恩表,行罢了授官礼,拜谒了孔庙。

五月初八日,张之洞等人又被引见,对皇上和两宫太后行礼谢恩,毕恭毕敬地听了一番慈圣的训导。

然后,张之洞喜气洋洋地到翰林院就职,开始了他的为官生涯。他那一幕幕多姿多彩的人生悲喜剧,从此拉开了序幕。

清朝的翰林院,是掌管编修国史、记载皇帝言行起居、进讲经史以及草拟册文、制诰等有关典礼文件的官署,是储才之所。翰林院本职很清闲,但翰林院官在仕途中升迁较易。如担任编修、检讨的,经过京察后,可以由七品外放四品道府。在翰林院开坊后(升詹事府官)即可按资格转升为侍郎、尚书。所以翰林官比其他官优越,自视有如天上。

张之洞入翰林以后,勤谨任事。他去文渊阁、国史馆查阅了大量前人撰写的文卷,很快掌握了各种文书的要领和程式,他撰写的文稿,深为同事赞许。公余时间,张之洞的交游也越来越广,先是同年师长,然后是各部院的人也渐渐熟了起来。有个刘芝泉,任都察院御史,与张之洞很投契,二人时来时往。

这天,刘芝泉来到张之洞家里,对张之洞说:“你知道胜保被逮问罪的事么?”

张之洞回答:“卑职略有耳闻,尚不知其详。”

刘芝泉一笑,讽喻地说:“孝达,埋头案牍,不渉朝廷大事,孤陋寡闻,岂不成了书呆子?长此以往,将深受其害呀!”

张之洞笑道:“请仁兄指教!”

刘芝泉狡黠地挤挤眼,又说:“依小弟看来,胜保一案,便是天赐良机。你埋头文牍,干得再好,只能算个好笔杆子。编上几部书,也不会有多大功绩可言。胜保不法,京里京外都在口诛笔伐,孝达兄何不趁此机会一显身手呢?”

张之洞又笑着说:“那是言官之事,不是我等编修能尽的职分。”

刘芝泉说:“今天我来,是请孝达兄代为言官,草拟一本奏疏,我们几个御史一同联名上奏。”

张之洞谦虚地说:“芝泉兄取笑了。汝等皆为言官,久司职掌,谙熟此中技艺,何用不才捉刀?取笑、取笑,哈哈哈哈!”

刘芝泉一本正经道:“其实不然。我确是为此事而来,孝达兄可不能让我扫兴而归呀!”他又问道,“胜保的事体,你真的不清楚?”

张之洞说:“只晓得只鳞片爪。他是满洲镶白旗人,字克斋,道光二十年的举人,由国子监助教转成的翰林,任过光禄寺卿、礼部侍郎等官。那年太平军攻占南京时,他被派赴江南,帮办江南北大营军务,迁升为钦差大臣,打了几次胜仗。太平军的林凤祥、李开芳部就败在胜保之手。后来他又被派往河南,平定捻军,曾招抚苗沛霖、李昭寿等人。在当今的武将当中,他是有较高的声望了,所以被朝廷所倚重,任为兵部侍郎。他的又一大功,是英法联军攻打京城时,胜保受命在京东布防,于八里桥战役中,阻击联军时负伤坠马,受到咸丰帝的褒奖,说他‘忠勇性成,赤心报国’。再一大功,就是援助了当今的圣母皇太后,成为皇太后手下的红人。西北的回民造反,胜保被派为督办陕西军务的钦差大臣。但他恃功自傲,听说要倒台啦?”

刘芝泉嘿嘿几声冷笑,说:“他岂止是居功自傲呢?你来看!”说着,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一叠纸来,一边翻着,一边为张之洞解说。

原来,这是从邸报上抄录的京内外官员参奏胜保的奏状,上面列举了胜保诸多骄枉不规的事实。

刘芝泉又介绍:胜保处处模仿年羹尧,随军姬妾有30多个,拥红偎翠,肆意行乐。这还不够,所经之地,劫掠妇女,无所不为。他的骄横,先是为各省督抚所弹劾,随后,京内京外,交章上奏,不计其数。河南巡抚严树森上了一道奏疏,说回、捻癣疥之疾,粤寇亦不过肢体之患,而胜保则为心腹大患,观平日奏章,不臣之心,已可概见。

严树森这一本厉害,提醒了慈禧太后,也正触到慈禧太后的痛处。慈禧不由得想到刚除掉不到一年的肃顺,八大臣对她的藐视和欺侮,至今恨犹未解。如今又出了个胜保,竟敢如此乖张,如不及时限制,定然又是一个肃顺,又是一个年羹尧。她对权臣的跋扈骄横,如芒在背,警惕尤深。慈禧派员密查,胜保罪行属实,便派多隆阿在率军援潼关之时,拘捕了胜保,押解着赴京问罪。

真是树倒猢狲散。就在胜保跪在地上听旨的那一刻,他的文武部下,能溜即溜,可躲即躲,余下的大都投入多隆阿的军中。留在胜保身边的只有4人:两名马夫,一名老仆,这都是他任京官时的旧人;另外一个,是文案吴台朗,也留下来为胜保做伴。这个吴台朗,是曾被革职的军中文案,后投奔胜保,被胜保力举为道员,仍充军中文案。由于对胜保衔恩,他也确实无路可投,所以仍旧陪着胜保。

直到本年一月底,才把胜保押到北京,关进刑部的提牢内。清廷对胜保的处治并不着急,只是隔三差五地慢慢地审问。吴台朗看胜保被押数月也不见动静,认为上头无意杀死胜保,如果替他上折求情,尚有复官的希望,自己将来更可攀附胜保,青云直上,于是开始打救援胜保的主意。

原来,吴台朗有个弟弟叫吴台寿,掌山东道御史。他知道言官上疏言事,轻易不会获罪,就去找吴台寿,策划为胜保开脱。吴台寿以他平日练就的手笔,旁征博引,写成了一个为胜保辩冤的奏稿递了上去。对言官的折子,上峰的态度很是慎重,因言官是为朝廷谏言而设,谏言是言官的专责。何况,都察院的御史、六科里的给事中、翰林院里的学士等官,都是结队成群,互为援应,不可轻动。谁料想,吴台寿的折子有个不高明的地方,在维护胜保之时,却触犯了另一个言官——御史赵树吉。这一下,吴台寿捅了马蜂窝,许多的人都出来为赵树吉说话,那对准的目标,当然是吴台寿了。可是,单找吴台寿的毛病,实属不易。

刘芝泉与赵树吉友情很深,不能保持沉默,要展开进攻,很自然他想到了新科得中、才华盖世的张之洞。张之洞的文章为上下所钦佩,文笔像一把新磨的利剑,正可拉为一员猛将。再说,张之洞是刘芝泉的朋友圈中点子最多的一个。舍他不用,更求何人?于是刘芝泉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拉上他。

张之洞了解了事情经过,起初有些犹豫:胜保是一个很有地位和影响的人物,是满族重臣,和许多王公贵族沾亲带故,果真胜保被赦,那就为自己树下了夙敌。再说,这案子惊动了朝野上下,已有那么多人搅和进去,自己无足轻重,掺和着没劲。可是,转念一想,胜保这混账东西也着实可恨。当年,张之洞在南皮读书时,正值胜保率军在东光的连镇同太平军林凤祥部作战。连镇与南皮相隔只有二十余里,是清军的驻扎之地,暴戾的清军狂掠滥杀,曾将南皮洗劫一空,百姓深恶痛绝,转而心向太平军。张之洞那时曾责怨胜保治军不严、不尊圣谕、有负朝廷,所以后来有人荐引他去胜保幕时,他心中厌恶,婉言谢绝了。今日得知详情,他真希望朝廷诛灭这个不道之人。其次,刘芝泉是自己的挚友,对自己如此信任,也不能不帮这个忙。再说,自己也闲得太没劲了,该用不用,空负了一肚子才学。更何况,只是替人操刀,正可一试锋刃。即使有闪失,责任也不为大。还有一层,自己是慈禧太后钦点的探花,对自己有提拔之恩。而胜保这个案子,正是犯在慈禧太后手里,弹劾吴台寿正是迎合太后的意思,何乐而不为之?

于是,张之洞答应刘芝泉的请托。刘芝泉满意地笑了笑,对张之洞说明了奏折应有的紧要之处,叮嘱他不要走漏风声,抓紧时间,尽快交给他,才放心地辞别而去。

送走刘芝泉,已是夜静更深。在灯光下,张之洞展开刘芝泉带来的吴台寿申救胜保的奏折抄件,细心地看了一遍,凝思片刻,便铺开纸,挥毫疾书,题目是:《劾御史吴台寿申救胜保朋党挠法、饰词挟制,并劾其兄吴台朗夤缘招摇状》

张之洞代草的这篇奏状,瞄准的目标是吴台寿“朋党挠法、饰词挟制”。一开头即势若千钧,让人怦然心动。接下来,以江河恣肆之势,力驳吴台寿奏折中的八点悖谬。八谬驳完,张之洞兴犹未尽,又揭露吴台寿的哥哥吴台朗,本为朝廷黜革人员,竟被胜保提举为道员,指控吴台寿申救胜保是效命私门,甘心鹰犬,且希望起用之年为三窟之地,其鬼蜮情状,已在烛照之中。声称“臣所争者,非胜保一人之罪名,乃本朝臣子之风气。若该御史之狂悖无上,而犹靦颜与之同列,臣实羞之”。真是堂堂正正,凛然正气,观者无不为之打动。

草罢奏稿,张之洞又审慎地读了一遍,觉得毫无纰漏,满意地笑了,心里想:“这道奏折,即使不要其命,也足以夺其官!”看看窗外天色,已近交四鼓,和衣倒在榻上,一觉睡到天亮。

张之洞把奏稿一上,正为慈禧、恭亲王一伙求之不得。别人参吴台寿的折子,都是隔靴搔痒,摸不到痛处,刘芝泉等人上了这一本,正好拿到了整治吴台寿的借口。一来吴台寿已孤立无援,整治了他,不致招来言官的言论;二来,更可以借整治吴台寿,而堵塞为胜保求情的言路。于是,明发上谕,痛斥吴台寿“荒谬诞妄,肆无忌惮”,“鹏党挠法,饰词挟制”,革了他的职。吴台朗夤缘胜保,招权肆恶,亦一并革职。

吴氏兄弟被革职后,为胜保鸣冤的区区数人,自此销声匿迹,噤若寒蝉。同年七月,胜保以“讳败为胜”罪被格外加恩,赐令自尽。

张之洞步入仕途的第一奏疏,还是替别人写的,就参倒了一都一道;并且胜保的死,他也在关键之处起了作用。刘芝泉拿起张之洞写奏折的紫毫笔,戏说道:“这枝笔,到了香涛手里,简直成了龙泉宝剑,轻轻一挥,寒光四射,锋芒毕露啊!”

夏日的一天,张之洞休假在家,忽听仆人传报,刘芝泉大人来访。张之洞高兴不迭,立刻迎至门前。

两人闲扯片刻,刘芝泉话题一转,说:“香涛,你听说没?翁药房的案子有转机啦。”

“是么?详情如何?”张之洞面露喜色,关切地问。

翁药房指的是兵部候补侍郎兼山西巡抚翁同书,字祖庚,号药房。去年,翁同书被两江总督曾国藩参劾,说他在定远失守时,弃城败走寿州。两宫皇太后传旨,褫去翁同书的职务,交刑部审理治罪,押入了刑部大狱。年末,经刑部会同御史、大理卿会审,拟定处斩。翁同书不服,反复申诉定远失守是寡不敌众,退守寿州也是奉了曾国藩的命令,绝不是畏敌私匿。翁同书在京的同年、同僚等,也为他奔走说情,疏通关节,终于有了转机。

张之洞如此关心翁同书,是因为他同翁仲渊的关系很好,而翁同书正是翁仲渊的父亲。翁仲渊与张之洞是同年进士,一个是状元,一个是探花,一个任翰林院修撰,一个任翰林院编修,两人交谊深厚,肝胆相照。

“听说发往新疆效力。嗨!翁药房一生耿介,深孚众望,皇天庇佑,大难不死,真乃不幸之大幸啊!”刘芝泉一番感慨之后,又深为钦佩和关心地对张之洞说:“老弟忧人之忧,扶人危难,侠肝义胆诚为可贵。可是,世情炎凉,人心难卜,还需谨言慎行才是啊!”

张之洞点点头,表示心领了刘芝泉的至诚和关照。张之洞明白,他是要自己注意和翁仲渊的关系,不要太近了,免得受牵连。

翁同书被革职后,翁仲渊唯恐牵累友人,便有意和张之洞疏远来往。可是张之洞非但没有避嫌,反而来往更加密切,还陪同着翁仲渊到狱中看望他父亲。这事引起了一些人的非议,甚至引起刑部侍郎书元的查究。但张之洞依然如故,毫不介意。

稍停片刻,张之洞说:“药房先生的文韬武略,道德操守,晚生深为敬佩。再说此时与翁殿撰疏远了,我心里不安,也让别人说我香涛不义气。没有顾忌那么多,更未想到会受人纠弹。”

“老弟,你还年轻啊!锋芒太露,必会遭至物议。仕途坎坷,风云莫测,切要谨慎啊!”

宴后,刘芝泉告辞。张之洞一直送出大门。回到书房,张之洞又将刘芝泉的话回想一遍,心知刘芝泉的话在理,又感到自己的言行正大,没什么可怕的,便决意我行我素,不管别人说什么。

时隔不久,改判翁同书流放新疆。为照顾年老体衰的翁同书,翁仲渊决定随父同行。

起程这天,张之洞又赶早来到了刑部大狱,悄悄地塞给解差二十两银子,好言恳请多行方便,路上不要委屈了翁氏父子。争得解差同意,张之洞在门前大街的一所酒楼为他们饯行。

翁同书经过了一年多的缧绁之苦,形容枯槁,早已是食不甘味,此时更无意杯箸酒馔。但张之洞的一番心意使翁氏父子深为感动。翁同书眨动着昏花的眼睛,翕动着干瘪的嘴唇,激动地说:

“我大难之时得遇晚生,不仅心中快慰,也为朝廷得人而庆幸。老朽负罪远徒,如非天命该绝,当勉力喘延,以期后会之日。”

从酒楼出来,天已过午。张之洞和翁仲渊把翁同书搀到马上,两人随后上马,随侍左右,同着解差穿过永定门南行,一直送到卢沟桥,才挥泪和翁家父子揖别。

回到京城家中,已是深夜了,张之洞辗转难寐,索性披衣而起,赋成《送同年翁仲渊殿撰从尊父药房先生出塞》一诗:

玉堂春早花如雪,捧襟揽辔与君别。

扶将老父辞青门,西行上陇水呜咽。

陇山之外路悠悠,轮台况在青海头。

岂读鞍马忧憔悴,花门千骑充凉州。

云中太守行召用,吏议虽苛主恩重。

出塞不劳送吏嗔,过海喜有佳儿从。

君家季父天下奇,曾辞使节披莱衣。

君今为亲行万里,一门孝悌生光辉。

幸免清赢似叔宝,更祝白发颜常好。

盐泽羽琌须纵观,桐乳盘酥强一饱。

闻道韩擒师且班,石城青盖入中原。

边尘一斗为君洗,早晚金鸡下玉关。

同治四年(1865)四月十八日,吏部举行京察考试,张之洞名列一等第一名。喜讯传出,同僚与至亲好友,纷纷到府祝贺。

原来,清制每三年对官员考核一次。对京官的考核叫京察,对在外各省官员的考核叫大计。京察由吏部考功司主持,考绩分三等,一等为称职,二等为勤职,三等为供职。列为一等的,经引见皇帝后记名,具有了外放实缺和加级提职的优先权。列为二、三等的可以继续任职,考核不及格的,则要分别降级使用或革职。

在翰林院,虽然职司颇为清闲,又有和皇帝接近的机会,御史、各省学政、乡试主考同考官等,也都要从翰林里考选,飞黄腾达的机会很多,是令人非常艳羡的。但张之洞和许多翰林官一样,很想外放得一个实缺,实实在在地干出一番事业。同时,京官的薪俸非常微薄,他身为编修,也晋升为六品官了,每年的俸银不过五六十两,加上额外给的恩俸,全年也不过百余两,日子过得极为清苦。外放任实缺则大不同了,仅列所应有的各项陋规银,每年收入不下千两。

张之洞在京察时列为一等,人们以为他的出头之日不远了。石夫人更是欣喜万分,热情地招待着贺喜的客人。由于身子虚弱,渐渐支持不住,再次病倒了。

石夫人患的是肺痨,去年秋天发作起来,经精心诊治,几个月后慢慢好转。但这次复发,用了很多医生的方子都不见效。张之洞看着她日益凹陷的两颊,听着她阵阵剧烈的咳嗽,预感到将和爱妻诀别,愁肠百结,心似箭穿。他再无心公事,终日陪伴在夫人身旁。

一进五月,她的病情日益加重。浑身冷汗淋漓,神志时昏时醒,饮食不进,连药也咽不下去了,干咳以后就大口大口地吐血。张之洞待她咳嗽稍定,给她揩净嘴边的血迹,随后又喂了几勺燕窝汤,伤神地望着她,默然无语。

这时,一抹朝阳透过明净的窗子映进屋子里,窗外的芙蓉树开满了艳丽的樱花,几只黄莺叽叽喳喳地在枝头跳来跳去,不时有被踩落的花缨子,轻轻地飘到地上。石夫人头枕在张之洞的臂肘上,双目含情地看了一会儿,转过脸轻轻地对张之洞说:

“檀儿、权儿起床了吗?我想再看看孩子。”

张之洞点点头,轻轻地抽开身子,让石夫人躺在垫高的枕头上,吩咐仆人去叫孩子,而后心酸地侧过脸,潸然泪下……

檀儿、权儿被领来了。石夫人把儿女揽在身旁,爱怜地抚摸着他们,断断续续询问着起居和读书情况。檀儿、权儿争着抢着回答。

两个孩子见过母亲,又被仆人领走了。

石夫人眼圈红红的,紧紧攥住张之洞的手,噙着泪水说:“我实在不行了,再不能侍奉你和孩子了。你要照顾好檀儿、权儿!”

说罢,石夫人慢慢地合上双眼,离开了人间。

张之洞失去了生活上的贤妻、学业上的知音,悲痛欲绝。他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南皮,安葬了妻子。但是,12年的夫妻恩爱,给他留下的记忆永生不能忘怀。石夫人的音容,石夫人的情怀,常在他心中萦绕,以至夜不成寐。他先后写成十首悼亡诗,抒发对石夫人的思念之情。试看其中三首:

其一

下泽乘车素志非,

远游岁岁著佂衣;

霜筠雪竹钟山老,

酒涕空吟一日归。

其二

酒失常遭挚友嗔,

韬精岂效闭关人;

今朝又共荆高醉,

枕上何人谏伯伦。

其三

龙具凄凄惯忍寒,

箧中敝布剩衣单;

留教儿女知家训,

莫作遗簪故镜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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