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夏完淳,众人都散去了，只有上官云还立于水边沉吟。
远处是两名黑骑军护卫，这是范苍的安排，在范苍的心目中这位年长自己不过七八岁的上官都督已和以前誓死追随的史督师有着相同的地位了。如果说这两人在范苍心目中有何不同，那就是史督师以忠诚和节操来激励人心，而上官云则永远让他看到希望。“我们都可以死，但将军不能死！”这是每一个亲卫的誓言。
上官云虽算是出身行武，对古典诗词却也偏爱有加，论起诗词文学的浸养是不足以跟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儒生相比的，何况是夏完淳这样的当代英才呢。上官云思虑的当然不是这些。
“‘待饮马榆关，拂衣黄阁’，何等昂扬。我们定能‘饮马榆关’么？”抬头遥望太湖云水，无人能回答上官云，无垠的落寞从无边太湖水上慢慢溢出并漫延开来……
一种无名的悲壮从心胸中爆发出来，上官云猛然顿身、凝气，抽刀在手，“嚯！”随兴挥舞出的竟是化用了特战队里学来的博击之术。而今用长刀斩出，古朴、凌厉，别有一番气势！战争，的确是军人的最好的老师。
“男儿当杀人，杀人不留情。千秋不朽业，尽在杀人中。”
“看破千年仁义名，但使今生逞雄风。美名不爱爱恶名，杀人百万心不惩。宁教万人切齿恨，不教无有骂我人。放眼世界五千年，何处英雄不杀人？”
斜阳下，太湖边，一个矫健的身影上下翻飞。长刀飞舞有破空之声，信口吟诗有杀人之意，满腹郁结都化作这刀风剑雨。
两名亲卫看得呆了，他们见过比这更眼花缭乱的剑招，却没见过舞剑高歌者那别样的姿态。更远一些的暗影里，也立着两个人，“此子不凡，必能成就一番大业。”说话者乃扬州名绅王傅龙。另一人微微颔首，正是名医陈天拔，“果真如此，我等幸矣！大明……幸矣！”
闰六月初九，太湖漫山岛，灯火通明，歌弦声起。岛上人山人海，左营官兵和老营的人们都集中在这方圆不大的小岛上，这是在观看上官云参与策划的扬州老营的劳军演出。人们已然习惯上官将军层出不穷的新招，并欣然接受。小岛中心的演兵场上搭一高台，上面一老者乃是杭州弹词艺人张守本，丫头女儿陈香已殁在逃难之中，原本只是父女俩相依为命，却没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今天在台上和他对唱的是义女兰儿，兰儿的父亲乃扬州突围之突击营先烈，母亲也死在了乱军之中。当上官云找到张守本，准备请他创作一首《扬州屠城记》的时候，他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了手稿，原来老先生这几多日竟一直在含着热泪创作这《扬州屠城记》，他要让后世子孙永远铭记。
“……君在朝醉生梦死，众生民扬州受屠……唯督师不屈英魂兮，天之灵佑我大明！”
“女儿声声泪唤不回娘亲，刀上滴滴血贼不手软。可怜我汉家好江山，都被这满蹄踏遍……”
“十万冤灵上天敢叫苍天变色，霹雳一声雨下天地动容。我汉家好男儿自古不为奴，且等凯歌奏再慰英灵在天……”
转轴拔弦，三划两拨，老者声调低沉悲痛，幼者语音婉转哀愁，真个要把这在场者的心来揉碎。这一对父女的控诉，字字含泪，句句是血，看台下诸人无不泪如雨下，这多日掩埋于心中的愤恨衷肠都随这一曲弹词给渲泻而出。
忽听“嘣”的一声，惊人心弦，台上张先生手中弦琴已被拨断，那老先生因为悲痛已是痛哭失声，竟无法走动了，是台下诸人把他扶出。
这个太湖的不眠之夜，众人在这样的悲愤氛围中忽而掩面痛哭，哀声一片；忽而振臂高呼，怒吼连声。
“驱除鞑虏，兴我大明！”“打倒奸贼，还我河山！”
一人举臂则响者云集，同仇敌忾而河山变色！
演出的最后一个节目是齐声诵诗《满江红》，表演者是一群粉雕玉砌的娃娃，灯光下小脸上竟也写满了忧愤和慷慨。字正腔圆，中气十足，这是塾师上岛后教给他们的第一首词：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群孩子大多失去了双亲，或许当老秀才教他们诵读这词的时候，他们并不全懂，但这鲜艳的脸蛋，稚嫩的嗓音，击中了岛上诸人心中最柔软之处。多少读书人含泪和孩子们一起诵读，多少人在这一刻泪如雨下。虽然上官云参与排练时，已听过孩子们的诵读，但此刻的泪水也止不住地奔流而下。
未待司仪之人请将军训话，上官云已箭步冲上高台。挺拔的身影如刀锋般凌厉，喷火的双眸要把一切点燃。“唰——”上官云猛然抽刀在手，指天而立，高声喝道：“左营军规——”
“咔——”席地盘坐的士兵猛然立起，动作整齐划一，方寸不乱。齐声高喝：
“畏敌不前者，杀！”
“不听将令者，杀！”
“淫人妻女者，杀！”
“屠戮无辜者，杀！”
“卖国投敌者，杀！”
……
谁曾想，慰问演出的最后，竟是如此血淋淋的宣言。面对这如铁的军纪，没有人感到这其中的冷酷，只能让士兵们更为热血沸腾。这便是士兵们对先烈的回答，这便是将军们的战前誓言！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令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这是人们熟悉的大明军歌——《凯歌》，乃戚继光所创，今天，将被军人们重新唱响！
在军人们悲壮的军歌声中，人们噙泪离开了漫山岛，明天，他们将要出征，而这些幸存的人们，就是他们唯一的亲人。
夜已深了，将士们都已睡去，这是太湖中的最后一个平安之夜了。
上官云没有歇息，他要去见一个人了。每到闲歇下来，她的如花笑靥总在心头缠mian，挥散不去。儿女情长，历来军旅所忌。他是一名军人，但也是一个男人，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
马婉儿居所在缥缈峰下东边临湖处，于小舟遥望即可见那临窗的烛光，闪动着昏黄一的点，这么晚了，她也未歇息么？
马婉儿当然没有歇息，两个孩子都已香甜入梦，放下这一头，另外一头那丝丝缕缕却又牵牵绕绕起来。明天，他要出征，而她只能在此遥望。“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一张素笺，两行小诗，几滴泪珠。他可知道，有人为他正受如此缠mian蚀骨之痛。
有一千种理由足以让马婉儿不再想他，可是，思念一个人真的需要理由么，当一个人的身影已印入心灵血肉之中的时候，任何理由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窗前燃烛，俏影徘徊；太湖月下，伊人独立。
功名与我如浮云，不爱江山爱美人。然而，若中华生灵涂炭，国家罹难，作为一名军人你又能如何？
接受这一切么，他的士兵不允许，他的光辉的传奇不允许，他的辉煌的大业不允许。就此罢了么，面对一个不顾生死把你从死人堆里救出的女子，一个用羸弱之身背负你行数十里的女孩，一个将你偎于怀中给你温暖的十七岁的小姑娘……你若是上官云，又能如何？
点点滴滴殷勤语，尺尺寸寸割人心。恨不化为窗前月，陪君应能到天明。上官云立于船头，良久，对亲卫道：“回吧！”当小船缓缓掉头驶去，他从胸口摸出两片竹叶，轻放于唇边。悠扬的曲子在湖面荡漾，窗边人闻之娇躯一顿，两颗晶莹的泪滴落下，他——来过。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鸽哨声伴着起床号音，但是这世界并不安宁，和平年代也有激荡的风云，准备好了吗？士兵兄弟们，当那一天真的来临……”年轻的姑娘，你真的明白这首曲子的含义吗？
而我不是没有来，只是没有留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