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六月正是炎热时节，只有清晨方显出些可爱。然而，死尸散发出的种种恶臭弥漫于苏州城上，种种恐怖而血腥的记忆翻腾在脑海之中，使得这个宿雨初晴的早晨让人觉得格外腻烦和厌恶。因为晴天，血迹斑斑的残破城墙，浮尸堆积的护城河水，一切都真切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无论是英勇还是懦弱，不管是高贵还是卑微，一切的人都因死亡而搅和在一起，胜利对于他们没有任何意义。战争的丑陋再也没有遮掩，然而一切还在继续。
“贼老天，今日竟没下雨？”一个老兵油子一边伸了个懒腰，一边习惯性地探身向城外观望。蓦地，那清兵双眼瞪住了，连忙用脚踹躺在旁边的兵丁，“明军，明军，大队明军！”
那清军不耐烦地咕噜，“不还没到攻城的时候吗？”显然，他们也找到了明军攻城的规律了。爬起来骂骂咧咧地揉眼向城下张望，猛地双眼睁圆，疯狗似地大叫起来：“快快，鸣鼓——敌袭啊！”
这时其余瞭望的清兵才惊兀地发现，仿佛在自己打了一个哈欠功夫，城下冒出了数万明军。在早晨的水气中虽看不真切，但从城下到远方到处旌旗招展，近处的数十门大小火炮，趁这难得的晴天昂起了头，数百攻城器械一字排开，床弩手，弓兵列阵以待，全都鬼魅似的站在好儿，无声无息。这种庞大而诡异的阵势让城上的清兵为之窒息，“格格格”，竟是有人吓得上下牙齿交锋了。
“咚咚咚”，报急的鼓声又一次打破苏州的安宁，“有敌袭，有敌袭！”这杂乱怪异的呼喊，让土国宝觉得明军今日攻城气势与前两日不同。前两日，土国宝能感觉到义军攻击已渐势弱，渐自骄横起来，若不是城门堵实，那清军骑兵又要叫嚣着出城迎敌了。因此，这日早晨土国宝破例没有出门巡城，而是躺在小妾的温柔乡里，虽已过了虎狼之年，倒还乐此不疲。
听得急促的呼声，王国宝慌忙穿戴齐整，那小妾似乎意犹未尽，低声呻吟，还想拉住他再温柔一番，哪知她的这位爷抬脚一踹，便把这一具白花花的嫩肉蹬翻在床，大步冲了出去。城破了，他土国宝就完了。
“咚——咚——咚”，义军的数十大汉精赤着上身，露出他们强健的肌肉，桑木锤狠狠地敲打在牛皮巨鼓上。沉闷的声响，把寂静和安宁击碎，恐慌随着这不断扩散的声波漫延着。
第一波攻击开始，天晴无雨，双方的火炮终于都敞开了黑洞洞的地狱之门。“轰——轰”，清军守城重炮射距更远些，有几发炮弹落在结成方队冲锋的阵营中，义军阵营血肉横飞，惨叫声起，拉开了本次作战的序幕。很快如潮的义军涌了上来，这一次强攻便出动了近八千兵力，那几十门火炮落入这如潮的人群中便如那绽开的烟花一般，炸起了几朵血红，随即淹没有人潮中。
“轰——轰——轰”，明军火炮瞄准城头齐射，急速的弹丸击中城砖发出怪异的呼啸声，激起的飞屑同样具有杀伤力，“叭——唧——”，不时有清兵抱住脑袋倒地呻吟。“噗”，一发炮弹击中一个守城兵的面门，身子还趴上女墙边上，脑袋已被削去。“咣”，一块飞起的城砖，砸在一面铁盾上发出巨响。更多的炮弹起着压制敌军的作用，因为第一冲击波的士兵已经攻至南城墙下。
近距离是弓兵的天下，“嗡——嗡”，弓弦震响，伴着吞噬生命的破空之声，铺天盖地的羽箭从双方的手中射出，猎取着士兵的生命。居高临下的清军占据地利，冲锋的明军成队地倒在还有些泥泞的路上。然而，这一次明军的作战意志非常强，第一波攻势未了，第二波明军呐喊着掀起一阵滔天的巨浪，结成牢不可破的盾阵，向城墙前攻近，战盾下的床弩不时发出嘣嘣的声响，一支支利箭从其中射出，强大的劲道，可以洞穿两个士兵的身躯。“嗖——”一支五尺长矛从垛口中射入，一个正欲搭箭往下射的清兵被穿心而过，嗬嗬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噗”，一支羽箭正中往上攀爬的明军官兵，他下意识地想要捂住自己伤口，却无声地跌了下去。后来者没有丝毫地迟疑继续向城头爬去。
半个时辰，双方折损已是前两日作战之和。坐在塔楼里督战的土国宝，面目阴沉、扭曲，一挥手，身边副将又拿起一面小令旗，中军接过匆匆走了下去，城南预备队已经全上去了。刚才上城观敌，见敌大队来攻，即使用了西洋镜远望，气蒙蒙也看不真切。难道他们又增军了，博洛将军怎不来援？土国宝心乱如麻，脑门冷汗已流了下来，马蹄袖口也掩饰不住颤抖的双手。那两个清军的甲喇额真泽勒、贝善此时也一改狂傲神色，他们也同样震惊于那如潮水一样涌来的明军，过江后鲜遇这样勇悍的明军。
未己，“噔噔噔”，那楼下又跑上来一个传令亲军，“报……报大人，明军……明军杀上城来了！”
“什么？”土国宝火烧屁股似的蹦了起来，脸色苍白，“两位大人，本府得亲自上城督战！”说着提过腰刀便要离开。
“土大人，泽勒将所部骑军上城，你这里做镇指挥！”甲喇额真泽勒一面说着，一面已冲身边亲卫挥手，三步两步上了城墙，这正合土国宝心意。土国宝略一沉思，对身边参将道：“传我将令，将东、西、北城守预备军各调一标人马过来！”“喳！”那参将领命跑了出去！
“哼，你们是要吃定我这南门了，看是你牙硬，还是我的城砖硬！想当年太祖爷数万重兵两年都没打下这苏州城，你们又怎能如何？”土国宝狰狞地说着，一面往椅上坐去，猛然间意识到自己说走嘴了，不禁一哆嗦，啪地一声跌坐在地上。
“呜——”这是清骑军集合的号令，二百多骑军飞马奔来，嚯一声齐整地从马上跃下，背弓执刀向城上冲去……
南城外义军中军所在，黄蜚在临时搭起的木楼上焦急地注视着南城，而耳朵却仔细听那东北可有一声巨响。其余各军主帅都已经至前军督战去了，在各督战队的严令之下，第三波攻击群也开了上去。各家义军都折损了很大的兵力。第三波上去后，黄蜚手中再无可用之兵，那后面招展的旌旗不过是所设的疑兵。这已是联军的最后一搏！
“上官云啊，上官云，可就看你的了！”
苏州城娄门，土兵们依然很清闲，他们已然习惯了南城的炮火硝烟，有几个兵卒甚至哼起了家乡小调。和前几日一样，那些身穿黑衣的马队又从城前疾奔而过，只有城下预备队开拔时的杂闹声响让人觉得这场战争离他们并不遥远。
城外柳林内，天色未亮便潜伏进来的孙兆奎所部联军依然静静地潜伏在那儿，已有大胆地老兵，趁这难得的清凉打起了呼噜，更远的地方还有第二波攻击部队静候消息，然而心中燃烧的焦灼已快把孙兆奎等人给点燃了，他嘴里也在念叼着一个人——上官云。
“正，反，正，反……”一个铜板抛上、落下，再抛上，再落下。贺老六蹲在一旁，看着这位上官将军玩童子游戏，玩得那么忘我。贺老六禁不住又干咽了一口唾沫，压住了自己的冲动，心里念叨着：“该点火了，点火。”可面对这比自己小不少岁数的将军就是不敢说出口，他真有点担心这位将军会不会玩得大意，把炸城的事给忘了。
“报，上官都督。”郭老三轻手轻脚地从林中的一棵大树上滑下来，从那儿能模糊看出些城里的景况。
“如何？”上官云仍没停下手中的游戏。
“卑职所见，北门军丁似乎出动了。”
“嗯！”上官云猛然停了手中的活计，抬头对贺老六喝道：“老六，点火！”
老六浑身一震，这一声老六喊得实是亲热。若不是身担大任，肯定是要跳起来了。
“又！”老六领命奔去。
“正，反，正，反……”一个铜板抛上、落下，再抛上，再落下。上官云又抛起了铜板。这一次，旁观的人变成了郭三。上官云这一招是在特战队时跟人家大队长学的，每到执行任务时，这家伙总喜欢抛硬币。上官云问过他，这是在占卜吗？那位上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而现在上官云终于理解了这种心情，他很想如影视剧中的那些老帅一样心定气清地和人杀上一盘棋，可是他做不到。
“哧——”三点火星闪动着向地道内跳跃，众人看着它消失在黑暗中，然后背转身去，捂住耳朵。
“咚咚——咚咚”，贺老六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忍不住回张望，没炸，再捂住耳朵等一会儿，还没炸。是地道中源源不断渗出的水浸熄了还是zha药没装好？或者……就在众人全部失去耐心的时候——
“轰嗡——”一种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奇异的声音，缓慢地铺天盖地释放了出来。护城河水猛地一颤，哗，如巨浪般翻滚了起来。正在酣战的双方猛然感到空气为之一凝。苏州的坚固城墙全都震颤了起来，坐于塔楼的土国宝最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种震动，因为他又摔在了地上。
“炸城了！”因为巨大的震动，黄蜚不得不用扶住把手，欣喜地喊出声来。只有郭老三张大嘴巴惊讶地看着上官云，上官将军的手竟然都没抖动一下，还在那玩过家家。其实上官云很想跳起来大吼一声庆祝引爆成功，但他强抑了内心的狂喜，士兵需要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他需要一个临阵不乱的形象，而且究竟效果如何，尚未可知。
吴城历史上的第一声震天巨响，降临的是一场灾难。
处于爆炸中心的娄门上的清军早已被这种不太坚锐却超厚重的声响给吓懵了。随后，他们感觉到了脚下的强烈晃动，来不及惊叫，便和娄门西侧的十来步长的城墙一起慢慢地倒入护城河中。
“轰——”，“哗——”
“杀啊——”“冲啊——”娄门前的柳树林里，杀声震天响起，清兵这才如梦初醒，有人攻城。侥幸逃生的守城副将慌忙调集兵将把守这个十来步宽的缺口。但还未架好木栅，孙兆奎部义军已冲至城门缺口。
“轰——”两堵人墙硬硬地撞在一起，数道红色的血光飞起。义军架起的数十杆削尖的长竹已经穿透了十来个清军，对方的第一排羽箭也全部射在了冲在最前面的义军身上。
狭路相逢，勇者胜！“杀！”孙兆奎一马当先，挥刀磕飞对手的短刀，刀锋顺势下掠，便斜砍去那清兵的半个面门。身后的义军狂吼着冲上前去，杀进去，杀进去！两翼的清军在城上用羽箭对准下面的人堆拉弓便射，甚至不需要瞄准，“嗡——嗖——”密集的箭雨，不断吞噬着冲锋在前的义军的生命。而面对那敞开的门洞的透惑，人们早忘了顾及其它威胁的存在。
“杀——”娄门上的清兵抬头一望，眼神一凝，立觉呼吸困难，手脚冰凉：不远处的柳树林中更多的义兵呼喊着冲将过来，各样的衣着汇成斑斓的怒潮，杂乱的人群透着一种狂暴，那是第二波的攻击部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