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师攻下苏州的第三天，天气更为燥热，城内的骚乱更甚，到处是手执利刃的兵丁，到处是惊慌躲避的百姓。
合军之议未成，众人都有了各回本处的意思，因此，各义师都开始筹集军资准备撤退了。众打着擒杀清贼的旗号，每见高门大院便冲将进去，实在没什么由头，便拿辫子说事，姑苏古城又陷入了无限恐慌之中。上官云本想建立一支文明之师威武之师，可是吴易昨日军议已要各营自筹军资，面对已渐拮据的储备，上官云不得已也下了筹饷之令。
“啪、啪”，苏州广汇绸缎庄的王掌柜刚起身来，几个左营军丁已在拍打门环。家人刚把门打开，几个壮汉随即闯进门来，那为首一人大声说道：“太湖左营借饷之令。为抗击清军，兴复汉室，筹备军资，每巷中选出中上之户，中户出资五两，上户出十两，行商巨贾出百两以上，若有抗拒者则当通寇论处，没其家产！”这面刚说完，一个兵丁已抽出一张借据递过，大声喝道：“借军资五百两。”那纸上书写清楚“太湖左营借到军资五百两，大明兴复之日，即可付息归还！”
王掌柜一听便明白这是勒索来了，大明军队常干这个。借资？这倒是首次听说，心中却明白这借便是有去无还了。他当然想不到若干年后，竟果真领了这一笔银两，连利息也未差一厘。
“啊，大人筹款自当奉上，只是战乱太甚小店只是勉强支持，哪里能拿出这么多银两。还请大人体谅些个。”
那兵丁并不答言，又大声宣道：“太湖左营借饷之令。为抗击清军，兴复汉室，筹备军资，每巷中选出中上之户，中户出资五两，上户出十两，行商巨贾出百两以上，若有抗拒者则当通寇论处，没其家产！”
王掌柜见众兵如此行事，与平日所见兵油子不同。那杀气腾腾地样子已让他心中有些畏惧。却仍道：“小店的确太过拮据呀，军爷高抬贵手。”
“太湖左营借饷之令。为抗击清军，兴复汉室，筹备军资，每巷中选出中上之户，中户出资五两，上户出十两，行商巨贾出百两以上，若有抗拒者则当通寇论处，没其家产！”
这一遍喊完，那几名兵丁刀已出鞘，寒光闪闪。王掌柜魂飞魄散，连声说道“小人这就取来，这就取来……”跄踉着奔入，少顷已哭丧着脸捧出了细丝锭子。似是怕这些大兵再伤了家人，便又另外拿了些碎银想要打点，哪知那众兵称了斤两，并不接他的好处，大步流星离了宅院。
王掌柜一时愣于当场，痴立良久，口中不知轻喃些什么。
左营自成军以来是第一次行如此军令。当前两日还威武严整的军队成队进入那些深宅大院的时候，所辖内避难的人们终于明白，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但当他们发现这些军丁每每郑重地拿出一张张借据时，心中虽有疑窦，却已生出些别样的味道，这些军丁是有些不同……
昨日夜里，军议回来的上官云便忙于此事，当上官云连夜赶制近千张各样借条时，众人当面不敢说什么，只在心里发笑。
“何必要这些借据？”范苍说着做出刀抹脖子状，“却是这样快当！”他终于说出了众将心中惊疑。
“我等……匪也，兵也？”上官云一句话便把众人堵住，眸光闪动，扫视屋内众人，坚定道：“我等明日离了苏州，定有一日挥师数万再下苏州！便要还了此帐！尔等切记，若只纵一时之欲，不用顾及其它；若要光复河山，立不世之功，须知不可失了民心！”
众将军议上听得撤军之计那刚因大捷聚起的勇气已泄了一半，未曾想上官云此时还有如此之宏大志愿！那言语中的坚定、自信、壑智深深感染了众人。
光复大好河山，立下不世之功！哪一个热血男儿没有如此之念想？
“上官将军，今日军议上撤往吴江之议，将军似不太赞同，不知将军有何打算？”
上官云没有立刻答复，写完最后一张数额高达千两的借据，长出了一口气，环望众人。这时上官云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议事屋内早已挤满了大小将佐，年青而炽热的目光全都炯炯地盯着上官云，上官云一阵感动，这一群将士已完全信赖地将他们的前程与生命交给了自己，而他将要带着这群勇士去开创一段辉煌！
上官云静静地立于众人中，语气凝重，道：“去江阴，和扬州一样，那儿的勇士正抗击着数以万计的清军！”
一直未探到多铎大军的动静，也未知晓江阴的战况，上官云相信，这只能说明一江阴抗清大战已经开始了，而作为另一个时空的南明史上最为惨烈悲壮的江阴战役，上官云印象尤深。他要去会一会十七世纪最伟大守城专家，他定不会让江阴屠城的惨剧重演！
当日下午，上官云进行了最后一次游说，他想说服几路义军和他同至常州，奔袭江阴。然而面对博洛的数万大军和多铎部的不明军情，吴易、吴志葵、黄蜚等人并不认为此时攻取江阴有何意义，同时黄蜚、吴志葵也接到了嘉定县义军的求援信，昨日晚已议定从泖湖入黄浦水系进军，他们决定退保松江一带。上官云记得黄吴水师的覆灭正在黄浦江，然而他已找不出有力的理由来阴止这一事件的发生。
吴易已考虑到独木难支吴江县的城防，便也决定退至淀山湖、海盐一带驻守，这倒又和上官云的老营所部驻兵一处了。面对上官云的坚持，吴易只能同意左营的孤军北上，实际上他深知自己是拦不住上官云的。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苏州会师大战便以这样四分五裂地局面拉下了帷幕，上官云作为一名洞悉了历史真相的智者，他似乎没能太多地改变什么。
橙黄色的太阳浮游天际，活像一颗被砍下的头颅，酷暑的热气仍在蒸腾，数日前血战的腥味和死尸的臭味还未完全散尽。数路大军从城中开出，各奔东西，扬州城内的牛车征集一空，大车在未干透的土地上辗下了深深地辙印，车上是义军收集的各样军资，其中的几量大车上还载着苏州青楼中的数十女子，嘤嘤地哭声淹没在车队的嘈杂声中。苏州城的不少百姓呆立于这不设防的城头，已有人准备好写好“顺民”二字的大牌，狡黠的市民们已猜出，清军就要来了。
城处高墩，两骑并立，凝望着滚滚奔去的人流。一个骑士身着牛皮软甲，另一个仍然一袭白衣。正是上官云和夏完淳。
沉默良久，夏完淳长叹一声道：“说什么饮马榆关，而今才知是痴人说梦。”见上官云仍在沉思，又道：“老父赞上官兄乃非凡之人，让我常于身边学习求教，可惜吾师召我回松江举事，不能随兄北上了。江阴战后，上官兄左营莫不是重回太湖？”
“太湖？还回得去么？我已令辎重队把军资运送至淀山湖，并命鲁壮扬帆入海，带扬州老营人马入驻九龙山至金山卫一带了。”
“上官兄，此举……似是准备败退了。”
“存古观江南局势，以为又能如何？”
想到眼前的数万大军转瞬间便分崩离析，夏完淳一阵沉默再也说不出话来。
“党争误国，私心误国！”上官云痛斥，又深吸一口长气，慨然道：“存古不必丧气，若能邀得同心戮力之数万众，何愁我大明不能光复？！”
“存古受教，此去定多联络同心之志士，共图光复大业！上官兄保重，告辞！”夏完淳不再疑虑，打马奔去，转眼已消失在暮色之中。
“将军，前锋已走远了。”贺老六在后提醒。
“走，直往江阴！”上官云一挽马缰，战马长嘶扬蹄冲进了蒙蒙夜色。
幕色中，传来噼哩啪啦地声响，苏州城内似是有人鸣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