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三，晨，天阴未雨。
“清狗子上来了！”李大牛的一声高呼响彻江阴北城。“喧吵作甚，众人都醒着呢。”武举周祥斥道，李大牛搔搔脑袋不再出声，众守城壮丁果真早就严阵以待了，独他自己因为一夜值守，早上却打了个瞌睡。
“阎公，阎典史！”周祥慌乱地呼喊惊醒了阎应元。阎应元迈虎步走上城头，见数万清军自营中静默而出，列阵于前，中有一骑立于帅字旗下，正是那清军主帅刘良佐。显然，清军于北门调集上万军力，便是要力攻北城了。北城城墙乃较残破之老墙，清军认准这一点屡次重点攻击，正因此阎应元才自守北城，大小十余阵仗，清军未占得丝毫便宜。
“咚——咚——咚”，清军擂响了牛皮战鼓，沉闷的轰响，让江阴城墙也随之震颤。这是集军鼓点，大举进击的先兆。数百云梯、数十沉重的箭台、数百多层包裹的牛皮军帐，几十门中型炮车已推出，吱吱呀呀声中艰难地向前移动。由此观之，刘良佐是想毕其功于一役了。
“阎典史，弘光被执，潞王亦降，江南无主，识时务者何不早降？让这数万百姓身受刀兵之苦。”那刘良佐自单骑于前，对城头遥喊。
“阎应元大明一典史，尚知忠臣不事二君；尔为国家重镇，上不能削平寇乱，恢复中原；下不能保障江淮，阻绝来骑；何面目率众藉敌见吾义士民乎？”
刘良佐早知有此一辱已然有了准备，仍未退去，又高声喊道：“明之气数已尽，亡于乱民贼寇，大清灭李闯，除仇雠，受禅让，正是应了天意。天下大势历来如此，何苦为了一己之执念拖累全城面姓！”
“哈哈哈”，阎应元朗声大笑，神色俱厉怒斥道：“异族屠戮中原，烧杀淫掠无恶不作；毁我汉人衣冠，易以满人风俗，意在灭我种族！即使凶残如昔日之元兵鞑虏，犹过之而不及！尔等认贼作父，屠我族同胞，还有脸来此，恐黄泉路上祖宗也不相认！”
“好！”阎应元说完，城上守城壮丁便一连声地叫好。刘良佐不禁面红耳赤，仍硬声说道：“休逞口舌之利，数股驰援之兵已尽歼城外，尼堪贝勒已自江宁载数十红衣巨炮前来，不日即到。虽金石之城安可挡之？不若为了城中父老早点献城出降罢。”
“嗖！”一支利箭猛然破空而来，刘良佐慌忙闪过，那利箭扎于马前地面，深入土石。只惊得那战马嘶鸣一声退后数步，刘良佐骇得差点落下马来。如此强弓自是出自青阳弩王黄鸣岗之手，入江阴后，他已和弟子为江阴造弓数百，大大增强了城防。
“杀——”，刘良佐劝降不成，凶相毕露。退回本队后，中军令旗疾挥，攻城之战开始了。“轰、轰、轰……”清军的火炮依次鸣放，北城城头硝烟弥漫，那炮弹击打在浸透了水的棉被上发出噗噗的声响，便掉落城下；有几发炮弹生生砸在城堞之上，沙石飞起，怪啸声中在青砖所筑的城墙上留下了些坑洼。
壮丁们抱头蹲在女墙后面，等着队长的号令，他们大多是刚征集来的壮丁，所有战场经验都是在城上的搏斗中习得。他们前几日忽许还是走街穿巷的货郎，扶犁握锄的手从未碰过刀枪，然而，短短的一日、两日他们便成长为真正的土兵，安静且还带些恐惧地伏在墙根下，只等一声令下便挥刀杀敌。只有夜幕降临敌军退去的时候，他们才会静静地想，今年的收城不知怎样……
“呜——”，火炮声渐息，清军的号角声响起。
“快，快，兄弟们准备！清狗子上来了！”队长大声地一边跑着，一边呼喊，随手又拉起一个几乎瘫软在地的壮丁。
由阎应元往下，江阴义军均以兄弟呼之。每遇强敌袭来，阎应元振臂一呼：“我弟兄谁任此事？”总有人慷慨应声而出，十去不能归一。
顶着牛皮帐篷进击的清军分外小心，比以往攻城速度要慢些，“嘭——嘭”，滚木擂石砸在清军的牛皮帐篷上，纷纷滚落了下去，并未造成损伤。点燃的火箭射上去以后，未能射穿便滑落下去，城上的壮丁们一时呆了。
原来刘良佐竟琢磨出这样的计策，搭设三层牛皮帐，帐内木柱支撑，矢石投在上面，都被反弹起来，不能进入。清军仗着这样的利器，转眼间已架起数十云梯，箭台也移至城前，台上弓兵执盾围立，里面纷纷射出羽箭，漫天箭雨嗡嗡作响射上城头。城头义民立起夺来的甲盾和锅上的木盖遮挡，后面的弓箭手也纷纷射出点燃的火箭进行反击。那城上义民拿起赶制的土制火雷，点燃了纷纷扔下城去，落地时发出轰响，那正于城下往上爬的清兵，立即被炸得血肉模糊，惨叫连连。
江阴北城上空硝烟弥漫，浓烟滚滚，跟本就看不清交战双方的面目，士兵下意识地向对方射击，爆裂声、惨叫声、号角声、击鼓声、木铳轰响声，诸种声响声交织起来虽数十里外，犹能耳闻。
清军的牛皮帐篷在此役中发挥了作用，十来架云梯在漫天箭雨中最终架下了城头，数百清军先后爬上了城头。
“杀——”，短兵相接，训练不足的义民便显出了劣势。一名壮丁挥刀向刚翻上城来的清军斩去，那清军轻灵一闪，顺势蹲身一撞那义民的小腹，痛呼一声，已被撞落城下。另一义民手持鱼叉，噗地扎入那清军的大腿之上，但那清军挥刀砍断竹杆，趁这义民慌乱之际，一刀捅入义民的心窝。短短的时间内，城上义民便死伤过半，面对这群刚放下锄头的农民军，清军占据了上风。“弟兄们，杀清狗！”周祥呼喝声中又从瓮城中跑出数百壮丁，手执刀枪，急步冲向已杀至城头的清军。
李大牛手中砍刀虽没有什么章法，然而这汉子平素在麦场上能抱起两个石碡，力大无比，对面清军挥刀砍来，大牛自顾奔清军的肩头砍去，清军被这玩命的打法惊了一跳，连忙收刀来挡。“哐！”兵刃相撞，清军钢刀飞了开去，大牛的利刃仍直砍而下，“嚓”，一条臂膀已被砍下，另一个义民手中长枪顺势一搠，那清军惨叫着栽下城去。大牛喜极又向另一清军冲去，这清军手已搭上城墙，大牛看那云梯上还有十来个人往上攀爬，便丢了这清军，用手推那云梯，那梯上的清军绝望地呼叫起来。搭上城墙的清军连忙单手执刃对大牛当胸捅去，“噗”，正着右胸，大牛吃痛低吼一声，但庄稼汉的执拗劲儿犯上，双手仍不丢那云梯，“呀——”大喝声中，将那云梯轰然声中推dao，十来清兵惨叫着摔了下去。
大牛胸前被扎了数刀，汩汩流血，好大牛双手拎过那扔挂在城上的清军，手执腰带，狠狠地掼了下来，右膝迎上，“咔”，那清军脊梁已被折为两断！
“好大牛，不愧我巷里少年！”那周祥一面挥刀结果了对面的清军性命，一面不失平时的嘻笑天性。“着”，夺去那死兵手中长枪，飞投出去，正中一个刚在城上露脸的清军头颅，那清军未及吭声，便带着那柄条枪附坠下城去。
“快，快用对准牛皮帐浇下！”猛听阎应元的大喊声，见数百乡亲，抬着热滚滚的数十口大锅走上城来。阎应元在前开路，身后是那十信庵唯心上人音果，手持铁棍的老僧终也不能了却尘事，反要大开杀戒了。
“嚯——”阎应元大刀抡圆，那背对应元而战的两个清军，生生被削去了脑袋！
“杀!”怒吼一声，又迎头劈向另一个清兵，那清军挥刀抵挡，冷不防一条铁棍当胸袭来，嗡地一声，口中鲜血喷出，已被扫落城下。这一队人马走上城来，局势大变，喊杀声中，城头清军被义民三四个围剿一个，全被斩杀殆尽。那城下一声号令，清军又开始向上攀爬。
“快浇下——”众乡亲听得将令，冒着箭雨将煎滚的人粪桐油倒下去。
“滋——”“嘶——”热油浇下，牛皮烫穿，浇在清军身上，中者肉烂而死。没被烧着的清寇惊惶散去，城内用弩射向逃散的清寇，钩中者，即入城中削去脑袋。清军手足无措，哭喊着怪叫着纷纷逃散。那敌营以为守城的义民杀下，惊恐之极命令发射弓箭木铳御敌。“轰——”“嘭——”，那些奔逃而下的清军又有数百人死在自己人的手中。直至冲到跟前，清军才发现打错了。
刘良佐坐于马上几乎要跌将下来，自己与众将的谋略便这样败了下来。清点人数，竟死伤四千军丁，他终于认识到攻打北城是一个错误。
“撤，移营至邓墓。”刘良佐再不说话和一帮将佐向后撤去。
“清军撤了，清军撤了——”喜悦地呼声响彻城头。
阎应元手抚墙砖遥望远撤的清军，目光凝重。明日，明日又将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