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眩目的闪电划过，惊雷震响，大雨终于止息，一切都清晰起来。然而城头的厮杀越发激烈，呐喊连声，血流成河。
尼堪等人均认识到只攻袭一个东北角的弊处，随即调兵遗将，一时间北城外积聚了清军数万之众，在几名统军大将的指挥下纷纷架起云梯攻城，北城杀声四起。在敌人的连番攻击下，此时北城之守兵已不足六千人，东北角战况尤险，守城之兵只和城头敌人相当。
“快，调拔人马！”阎应元挥刀又砍翻一个清军，忙对身边家丁喊道，他自城外带进来的四百子弟兵几经战阵竟只余一两人了。
“阎公，瓮城中只有一群娃娃兵！”那家丁焦急地喊道。
“什么？”阎应元刚一愣神，右臂便吃了一刀，被削去大片皮肉，长刀险些拿不住了。斜刺里杀来一持棍义军，架住了清军长刃，若不仔细瞧那满身血污，哪还认得是因果上人。
“娃娃？娃娃也……速去调来！”阎应元脸孔扭曲了一下，下这个决定太过艰难，战至如此境遇地，又有何退路，当初把这群十来岁的娃娃们召集起来，不就是为了守城么。随即大声鼓励，“众兄弟莫慌，城内援军快要到了！”前去三门求援的之人已去了一会，只是还没见援军。阎应元可以想到，其余三城也在各自迎敌，只是北城是清军的主攻方向压力更大。
“杀！”阎应元双目尽赤，狂吼一声，又挥刀向一个刚爬上城头的清军冲去。
巴思哈所部战力太过可怕，城墙上本就施展不开，数名义民迎战一个清军竟还有些吃力。一个清军手执巨刃轻易便砍断对面义民的长枪，力未用竭竟又把那义民砍落城下，另一人刚想趁势挥刀捅那清军后背，那清兵持盾一挡，刀盾相撞之际，一发力便又把对手撞下城去。最后的那名义军刚露怯意，未及提防，后面清军已挥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吼呜——”清军怪叫着成队地攀上城头，义军却连连败退，城上血流成河，尸横塞路，城池已是岌岌可危。阎应元正和清军苦战于一起，即便指挥哪还有御敌之兵。
“杀清狗——”
忽然一阵清亮高亢的呼声传来，众人心中一振，以为援兵到了，却见是数百少年正冲上前来。很多少年的额上白布缠头，他们的父辈已于近几日战殁城头，今日阎典史一声令下，他们便拿起刀枪，上阵杀敌！稚嫩的面庞，未脱童音的呼声，但是那坚定的眸子传出的坚韧让大人们也为了震惊。
“哈哈哈……”几个刚屠杀完毕的清兵狂笑起来，“江阴人已死光了，吃奶娃也来送死！”
“嗖嗖……”羽箭袭来，那些刚冲至城头的娃娃兵未及躲闪，已有数十人惨叫着摔下城去。余下的少年似被骇了一跳，有些人脸色已经惨白，但只是一愣便又往城上冲去！脚步零乱，但始终向前，向前！
“杀清狗——”呼声清亮而坚定，这是江阴孩童不屈的怒吼。
“嗷——嗷——”见此情景，守城兵士心全在滴血。
“嗷——嗷——”稚子尚如此，所有的义民都在呼嚎。
“跟清狗子拼了——”已处劣势的义民猛然间暴发出强大的力量，已觉轻松的清军忽然又陷于义军的亡命攻击之中。刀砍、手掐、嘴咬，死前也要撕下清军一快皮肉。当一个清军被义军咬下了耳朵，当又一个清军被重伤的义民抱着一起跌落城头，这些生吞过人肉的清军也害怕了。
姚尔忽然觉得手中的柴刀太过短小，抢过一个清军手中的巨刃，疯狂地冲一个刚斩杀数名义军的清将奔去。“咣——”巨刃相撞，那清将暗吃一惊，没想到这个疯子力气不小。顺势一让，抬脚勾倒姚竹匠，刚欲斩下。忽然一杆长枪对档下刺来，这是铠甲最难照应之处，那清将慌忙闪过，右手挥刀抡去，那偷袭未成的正是汤乞儿，“唰！”刀锋掠头皮而过，发椎已散，汤乞儿惊得呆了，眼看着那大刀又向自己杀来再不知闪避。
“刺死他——”数名少年手中长枪一齐刺向那清将，那清将狞笑一声，丢了汤乞儿，抡刀迎上，数杆长枪尽数斩断。那些少年吃了一惊，清将左手盾牌撞来，“啊！”惨叫一声，几名少年被撞出数丈开外，两名立时气绝。
那清将忽觉背后一重，回头一看，竟又是那打不死的少年，怒吼着挥刀自下抡上，冲那汤乞儿右臂撩去。汤乞儿见猛力一刺不能入肉分毫，这才吃惊地注意到，这员清军太过高大凶猛，身上竟穿了多层铠甲！
千钧一发之际，眼见汤乞儿要身死敌手，姚竹匠抓过一件事物便砸将过去。“啪”，竟是那用来钩取敌人的索链铁钩，铁钩抓住了那清将的右肩，姚竹匠用力一带，那清将的刀锋走偏落下了汤乞儿，自己反被姚竹匠带退了两步。那清将怒吼声中丢了巨盾，左手拉住索链一把将姚竹匠拽将过来，抬腿一踢正中小腹，姚竹匠惨呼一声，鲜血狂喷，然而那姚竹匠甚是硬气，胡乱中抓住那清将发辫，“啊——”那清将只觉头皮欲裂，挥刀便砍，只砍断了发辫，但姚竹匠又被扔了出去。
“嗖”，一个少年抽冷子迎面刺来，那清将不及闪避，竟张口咬住枪尖，再也不能刺进分毫,清将长刀扎去，那少年喉咙已被刺穿。“嗷！”姚竹匠滚至清将膝下，手中柴刀欲取那清将下三路，清将吃了一惊，避过刀刃。把姚竹匠夹于膝下，一使力，便折断了对手腰部。然而，姚竹匠双手抱定他的双腿，清将再也不能动弹分毫。
姚竹匠大喊：“汤乞儿！”汤乞儿闻声跃起，对准清将面门便刺，那清将挥刀磕飞长枪，冷不防又一少年挺枪刺来，正扎在他左眼上，清将惨叫一声，刀扔出手，穿透了少年的胸口，那少年怒目圆睁，并不撒手。
“啊——”汤乞儿拼了全身力量，拾起一把长刀照准那清将脖子砍去，竟只砍到肩部，又猛力挥刀再砍，“嚓！”那清将头颅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令人惊悸的弧线。拼了十数人性命，终于结果了他！
“巴思哈将军死了……”突然，一名清军惊呼起来，见领军之将满州勇士死了，心中立即怯了几分。“巴思哈将军死了……”又一名清军惊呼，刚喊出声已被数杆长矛结果了性命。
汤乞儿机灵，知道杀死的是个大将，连忙用枪挑起那清将的头颅大声呼喊。众攻城清军见巴思哈死了士气大泄，一时乱了方寸。
“杀——杀——”猛地，宏大的怒吼声铺天盖地响起，其它三门的数千援兵终于出现在城下，分成三股人流冲上江阴北城……
主将战死，义军援兵已至，清军优势顿失，冲上城来的清军终于丧命在众义民的围攻下。清军鸣金锣响，气急败坏的尼堪眼见爱将丧身，精锐失去大半，终于下达了撤军之令。
江阴城头，数千义军静静地看清军远撤，没有人欢呼。
“清狗子……退了？”汤乞儿怀中的姚竹匠问道，他已奄奄一息了。
“嗯！我们杀了个大家伙！”
然而，姚竹匠的最后一问已耗尽全身精力，再也没能听到汤乞儿的回答。
汤乞儿没有哭，死的人太多，众人都没有哭。他们还要忙着清理城墙，修理工事，敌人还会再来……
入夜了，城头火把通明，远处，清营的火堆也分外明亮，自北门望去似乎一直延伸到江边与满天星头连接在一起。午后血战至今，双方阵营均出奇安静，今日之战敌军出动全部兵力，接连攻击江阴四门，最终丢下万余尸体匆匆撤去。
江阴县衙，明灯高悬，从各门匆匆赶来参加军议的阎应元、陈明遇、王公略、汪把总、许用等人正坐于堂中，室中静得可怕，气氛压抑之极。
午后一战，江阴北城几乎落入贼手，其余三门也各有清军攻击，这一日下来，义军损伤近万，士气低落，军心摇动。傍晚时，清军数百军卒在外哭诉，许以万金央求那巴思哈的人头，刘良佐也来讨要，又被骂了一番，城上只扔下一个黄狗头着实羞辱了清军一番。那尼堪也亲至城下劝降，许诺只要江阴献城投降，便先不剃发，不追究从贼之罪。至此，几位守城主将的心意已有些不同了。
“清军大炮如此威猛，只恐……”
“城内伤亡已达数万，如此下去再战两日，便无御敌之兵了……”
汪、王二人的话都只说了半截。举事以来，各门义军都打得很苦，这两日都有些招架不住了，清军又运来重炮，江阴危矣。今日清军又言不追究不剃发，已是有些心动了。
“两位大人，那清狗许诺可能算数？”孙明遇口快，但的确点明了一个事实。
“哼，只怕，城门一开，便由不得你我了！”阎应元这一点看得是很清楚的，又高声对众人道：“汝欲从贼可速去，我北门誓不降清！”
“我等哪里又说降了？”汪把总很是生气，阎应元此言分明贬低他和王公略两人。
厅中又陷于开始的沉默，战无胜望，降不能降，众人一时都没有主意。即便是身有殉城之意，又如何对这城中百姓交待……
正自沉默中，忽听人高呼：“阎典史，诸位……”那李芳匆匆闯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有人自城外射来军信！”
“什么？”众人全部起身，围了上来。自程璧出城求援至今杳无音讯，突然听说城外射来军信，怎能不为之狂喜？
“程先生有消息了？”阎应元一面问，一面接过那卷在一起的信件。里面两张纸，其一是程璧字迹，交待了出城寻援始末，原来程璧倒是走了不少地方，先是向帅舟师驻江口的周瑞龙求援，但瑞龙不应，但言兵久无粮，索犒干金。程璧应允，然而兵未至城下，已被清军击溃，败走了；又往义阳王营乞兵，义阳王与李太监温辞慰劳，仅以空文塞责；又奔走数处，均无功。这日竟在九里山附近与上官云部千余兵丁相遇（实际上只有七百之众），知道是专程赶来救援，虽兵丁不多，但见兵将皆勇猛，远非城内义民之战力，心中大喜，便写信回报，自己又到别处寻援去了。
另一封便是上官云部军信，展开来，兴奋之余情不自禁读出声来。
“江阴阎、陈诸公：
某乃昔日扬州史阁部下代总兵官上官云，今携所部精兵已潜伏至江阴城郊……意欲配合江阴众英雄突出城去，以图大业！若已然接洽来援，请于城东熄灯为号，稍后某将入城与诸公共商大计……”
“有军来援了，有军来援了！”那许用听完，接过手札又看了两遍，竟似要喜极而泣了。
“但不知这上官云部众有几千人马？”
“信中内容似是要接我等突围啊！”
“突围？”
“会不会是清军诈城？”
“也不得不防！”
“现在休管这些”，阎应元打断众人议论，又命：“李壮士，你速按信中所言联系接应！”
李芳还未应声，阎应元又道：“不，还是我去安排！”
言毕阎应元匆匆离开，众人议论一回，都各自散去，但都对即将到来的援军抱以厚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