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打了,求你们别打了,爷爷,爷爷你在哪,叔叔伯伯,求你们救救我父母,若影害怕,若影好害怕啊”
斩烈在费了一番功夫后,把那人拖上了岸,又以学自老猎人的岐黄之术,设法把那人胸腹间的积水挤压出来,再以河畔小水潭的清水为其冲洗干净了脸,一番施救累得直喘气时,那人的呼吸才平稳正常,这已是那人梦呓中说出的第五十七句话,当然,和之前五十六句一样,这次话完,又沉睡过去。
斩烈早已认出,眼前这少女分明是刚才那位老人扔下河的女尸,他暗想:“或许是那老人悲伤过度,不懂岐黄之术,错把昏迷当作了死亡”
又忖道:我不知道你家里遭遇了什么惨事,以我的能力,目前也帮助不了你什么大忙,但既然我救了你,既然我花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就不会让你再死一次,现在,你就给我好好的活着。
夕阳下,斩烈早已把那少女放在一处向阳的大石上,晾晒着,摘了一片芭蕉叶,遮住了头脸,免得忽然醒来时被阳光灼伤了眼睛,只是那少女的素衣紧贴着窈窕身体,之前救人也没有多看,此刻总觉得不宜多看,倒不是儒家那一套非礼勿视,而是他前世今生习惯如此。
他做事情,从来都是心无旁骛的,此刻在救人,那就一心想着救人了。
他在晾晒少女的大石东边的阴影处,盘膝默坐着,抬头望着平缓流淌的河水,歇息着恢复体力,他的手距离腰畔的刀并不是很近,但能确保他在第一时间,稍有风吹草动时抓起刀柄,应付危机。
这时候,他只觉得筋疲力竭,身心疲惫,却不是因为这番施救消耗了体力,而是因为这一天的所见所闻超过了以前的所有。
一天,只一天时间,竟比以往所有时间加起来的经历还要多,还要复杂,这世界究竟怎么了?人欺人,人杀人,好人究竟该怎么活?这起伏不平的人间路,又该如何去走?
他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一次又一次抬眼望天,低头看地,只可惜天地无语,他又将目光转向远处的行人,只见行人各自匆匆。
虫鸟鸣唱,城市喧嚣,但斩烈却觉得这人间就仿佛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在苦苦挣扎。
直到向晚的风带来远处的马嘶声时,他才蓦然惊醒,脑海中又想起了那匹异种黑马,想起了和大黑马一往无前的时光,目光渐渐坚定了起来。
他还有修行的路要走,可是他又默默的问自己,除了修行,我还能做什么?
鱼跃大会召开在即,斩烈原本坚定的心,却有了一次又一次的动摇,一次次的否定,肯定。
他却不知,这就和前世重要考试一样,考前,每个人总会有各种紧张和忧虑,有些人过了这道心坎,会踏入新的征程,开启新的人生轨迹,有些人因为太在意,反而会出错,导致一失足成千古恨,悔恨人生二百年。
很多人以为考场发挥的好坏和心理素质有关,实则大错,这事情只和重视程度有关,越是紧要的事情,考虑的越多。
比如说两小孩打架,和两国打架,虽然同样是打架,同样要分出一个胜负,但这样的打架,是绝不同的,两人打架,最大的怨恨,也只不过是分出一个生死,两国之间,却要为万千人民考虑。
现在的斩烈就是这样,他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思考的自然多了一些。
因为这决定可不比考试,而是关乎未来。
现在,他已有了最终的决断。
鱼跃大会之后,不论是否拜入玄门,都不会放弃修行的心。
修行,在于坚持,在于自我不断激励,又岂能因为别人举行的某项活动而终止。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斩烈忽然看到水波中,映出了一条坐起来的身影,飘落的芭蕉叶下是一张惨白的面孔,披头散发如鬼一般,但就在下一刻,她那头饰,经苍白的手稍微一拢,看起来便柔顺多了,但面色却十分凄惨,她呆呆的扬起脖颈,茫然然对苍天,不言,不语,一滴滴泪珠自面颊滴落。
斩烈已知那少女醒转,缓缓地站起来,回身道:“姑娘,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他尽力起身的慢一些,说话缓一些,免得吓着了那少女,谁知,那人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似没有听到,只是望天,虚弱的惨笑道:“回去?回去还有什么用?都死了,都死了,我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为什么啊”
斩烈担心那少女忽然想不开,急忙近前一步,道:“不,你还有你爷爷,我看到他了”
“什么?”少女一转身,急忙弯腰,用她那苍白的手抓住斩烈胳膊,慌忙道:“快,快带我见爷爷,晚了就来不及了”这时候,那少女似乎才回过神来,见是陌生男子,慌忙松手,人却因弯腰时重心前移无处借力,身不由己的跌落了下来。
斩烈哪能让她真个摔在地上,上前半步双臂往前一伸,那少女就到了他的怀中,旋即又觉得有些不妥,忙将少女放在地上,使她依石站稳。
那少女面色一红,却不及多想,忙道:“快,快走”
“去哪里?”
“回家”
斩烈心想,刚才问你家在何处时,你可不想回去的,怎么现在这么着急,虽如此想,却没有说出来,一如上次般问道:“你家在哪?”
“望乡街,三号,随我来”
那少女刚走了两步,就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倒了下去,倒在了斩烈怀中。
原来,略懂岐黄之术的斩烈,早从那少女的面色上观察出她的气色不好,不宜出行,却因她刚才话语间的生无可恋万念俱灰,是以这一番问话,只是想激起她对家的眷恋,激起她求生之念,时刻观察着她的行为举止是否过激,是以她的昏倒恰被斩烈看在眼里。
好在边城繁华,没到城门口,斩烈就以身上所剩不多的银两,雇了一辆破旧的黄骠马车,也无需引路,那憨厚的中年车夫早已熟练的扬起马鞭,向斩烈所说的方向驰去。
车夫叫马福,四方脸笑起来却是圆的,看起来很有福气,极为爱惜拉车的老黄马,每次挥鞭都不用打在马身上,那老马就能明白其意,或停或行,或快或慢,端的有趣。
黄昏后,天大黑前。
边城的街道两边燃起了大红灯笼、气死风灯,空中近丈处,还有用粗绳栓挂着的大孔明灯,照亮街市。
一辆马车就在这时驰过城中广场,穿过城北主道,驶入一条向右的黄昏斜巷,在第三个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的宅门前停了下来。
“来人报名”突然间,有两个巡守的蓝衣汉子持刀闪将出来,对车夫道。
“几位大爷,这里可是望向街,三号?”
“是的,你是谁?”
“小人马福,马车的马,福气的福”赶车的中年人早已跳下车辕,不紧不慢的抱拳行了个江湖礼,方脸笑圆,道:“快去通报你家老爷,就说小姐回来了”
马福坐着的时候,也不觉得什么,但他一跳下车,顿时把众人吓了一跳,因为他人长的极为高大,比常人高了一头,看起来不是很壮实,但站在人前,只如鹤立鸡群,给人以无形的压力,但他说话语气却极为温和。
众人一听此言,面面相觑,左边近前的蓝衣汉子疑惑的道:“我家小姐?老爷下午才通知了搬家,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右边更年轻的汉子早已进门通报去了。
这时,恰好跳出马车的斩烈见此不由一怔,暗呼古怪,心想这家人明明请得起门守,为何要扮作家破人亡的样子?这些疑惑只在心中闪现,脸上却没有显出异色,淡然道:“若影,到地方了,你回家吧”
言罢,顺着巷道,抬步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车帘一闪,一少女探出头来,揉了揉红肿的眼睛,面上滑下泪来,捂住了口,却没让人听到哭声。
那马福急道:“小姐,你怎么了,怎么哭了?这不到家了么?”
正要步出巷口的斩烈,忽然听到车夫马福那憨厚的声音,心知有异,又转身回去,竟然发现场中情形为之一变。
大门前,左右两边各有五六个劲装大汉左手持火把,右手提着明晃晃的鬼头刀,俱向前斜指,指向蹲地痛苦的少女,为首一个大汉进前一步,满面煞气的道:“兀那女子,此间屋舍已经易主,这事还是你爷爷操办的,有衙门签押为证,看在你一介女流的份上,才与你这般言语,劝你速速离去,免受皮肉之苦”
马福心惊,常年行走市井的他那还不明道理,急忙赔笑道:“各位爷,怕是误会了,这位小姐只是怀念家园,这才前来一观,万望见谅”话一说完,他就向蹲在地上捂嘴哽咽的少女使眼色。
好汉不吃眼前亏,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可是行走江湖的不二法门。
谁知,那少女似没有看到,只是悲伤痛哭。
这一会儿,巷子中人头攒动,忽然围了不少人前来看热闹的人。
但这些人的心思显然没有放在若影身上,均想:前不久有人扶一个倒地的老人,却没想到居然惹来杀身之祸。众人只是远远的叫嚷了几句,便找了一个视线极好的位置,更有一些人搬来小凳子,晃着小腿,吃着小吃,哼小调看热闹,没有人上前一步劝解,有好事者早已叫嚷起来。
“打啊,不打不热闹”
“还是息事宁人算了,这几天鱼跃大会在即,衙门查的可紧了,谁要是在这个节骨眼出了事情,惹得府衙一时不快,谁就得一辈子不痛快了”
“不会一辈子不痛快的,死人怎么会知道自己不痛快?”
人群更加嘈杂了,那些个劲装大汉虽然杀气腾腾,纷纷怒喝,却没有一人真个向前,显然不愿在这个时候落个欺凌弱小的名声,一时间怔在那里,进退不得,有一个锦衣管家走了出来,只把手中一个巴掌大小的丝质袋子掂了又掂,面皮抽痛,痛心道:“我就知道你家人不会甘心,且拿去用,以后不要来了”
“不,不要,我不要”若影摇头。
那管家怒道:“你不要?这可是我的私房钱,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惹急了,老子剁了你”
“人都没有了,要钱何用?”若影摇了摇头,在那管家疑惑中扶着马车站了起来,转身踩着碎步前行,似不愿再看一眼这个伤心的地方,只是她的双手抱着瘦弱的肩膀上,看起来孤苦无依,每一步都似乎要摔倒下去,再也起不来。
斩烈恰在这时走了过来,看着她哭红的眼睛,道:“那是你的家?”
“是的”
斩烈的刀已在手,沉声道:“我帮你要回来”
“不”那少女摇头道:“那里以前是我家,现在不是了,再也不是了”
斩烈怒道:“可是被人霸占了?”
“不是的,是我爷爷卖了,本打算打通关系去衙门牢房中救我爹娘的,可晚了一步,领回来的只是尸体”话一说完,少女就往巷口走。
“哦”斩烈又把刀放在了腰畔,追上前道:“你要去哪里?”
少女捂口哽咽,似怕哭出来,过了良久,才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斩烈只觉得头疼,想帮一个人,就这么难?赶车的中年大汉忽然走过来,道:“两位如不嫌弃,可以暂住寒舍”
“如此,多谢”
“不用客气”
斩烈忽然发现,那少女又不走了,他皱眉,道:“怎么不走了,要不,先假称要拜入玄门学艺,到附近的客栈暂歇一宿,明早另行计议?”
那少女似在吃力的回想着什么,斩烈以为她在思虑住店的费用,正要耐心的复述申公说过免费的话语时,却听她说:“我,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一个家的,好像是在峰回路”
马福打马过来,突然问道:“是在那个峰回路?”
“好像是城东的幽宁街,峰回路十八号,好久了,我记不清”
“原来是老邻居,车资倒不用付了,正好顺路”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马福眉头忽皱,惊呼:“糟了,糟了。”
糟了?
那少女诧异的道:“怎么了?”
“今天下午,我看到一位老人步履蹒跚的回到了家中,似乎有什么心事,我接连招呼了几声,都没有应答”
马福看起来长得很高大,说起话来却很温和,不急不缓,他不急,斩烈却急,忙问道:“当时,怎么个情况?”
“因为我要出车,就没有留意”
几个人说着话,在天黑时,已到了地方。
屋中的油灯明灭不定,透过窗户,似能看到一个老人在砸吧着一个旱烟袋,这时候若影早已跳下了车来,叫了一声“爷爷”,便向屋中跑去。
“斩公子”车夫马福等了片刻,不见斩烈下来,掀开车帘,发现车中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斩烈呢?
斩烈将若影送到门口,也不进去,悄然离去,若影心系爷爷,慌忙跑入屋中。
就在若影向屋中跑去的刹那,斩烈也跳将了出来,隔窗看到屋中人影,早已认出了那老人正是河畔哭号的老人,于是悄然离去。
倒不是因为没有钱资付车资,而是因为接连看到人间悲哀事,对衙门有了一丝反感,连带的,对于巡者申公,也有了一丝不信任。
他要去天香楼,见申公,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