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荒一直没有问过,那天的许宴惊为什么那么失态,看到那些乌鸦,着急的要哭出来。
这和那个操纵乌鸦的人有关,他叫苏不期,曾经用自己驯服鸟类的能力助百里止守城。但他也是朝廷通缉名单上的一员,罪名是谋逆。这位萧清涧的影卫团中最有名的鬼面军师,参与谋划了祁宫之乱。
陆云荒没有问他二人之间的关系,谁还没点儿过去呢,十七岁的小女孩儿,也能有点儿过去吧。即便他从当日许宴惊那样着急的神情里,看到了许多不一样的情愫。
只是……自那日离开碎银坊,许宴惊半个字没有提那位苏先生,更不要说见面。
没想到,在他们从京郊废宅回来的当日,苏不期就找了上来。
“叔叔,坐。”许宴惊拘谨的招呼苏不期,为他砌了一杯茶水,然后手足无措的站在一边。
“苏先生有什么事就说吧。”陆云荒感受着尴尬的气氛,在心里扶额。
“云荒。”苏不期道。
这亲昵的称呼让陆云荒心里一个激灵。但苏不期表情坦荡好不露怯,仿佛他们已经是八百年的故交。
“你说。”陆云荒强装镇定。
“何千春在朔州,挖到了一条龙。”
于是在五天后,他们三个人莫名其妙的来到了朔州颜江,一座北方小城。陆云荒,一名成年男性;许宴惊,一名成年女性;苏不期,一个拖油瓶。
颜江地处辽闵和大端的边境,实际上,在润景帝时期之前,颜江还是属于辽闵的。夏天的时候,何千春原本只是带着家小来朔州避暑,却在草原之下发现了一座大墓。他趁着天黑打了个盗洞下去查看,青石墓门上华丽的花纹和镶嵌使他立刻断定,这是笔大生意。而且,这个墓应该是埋葬着某个辽闵皇族。
他对这一发现欣喜不已,开始谋划如何探墓。异国之墓,因为稀少而对他很有吸引力。但这也意味着,里面的道具机关他都不太了解。此行其实颇有风险。
何千春思虑再三,带了何家六子其中的三个,分别是何五何简,何六何儒,以及何小七何芷。盗墓嘛,老规矩,儿子下墓老子放风,何简何儒何小七,一个接一个的下了墓。
没想到,墓虽然气派,东西却不多。偌大一个主墓室里只有一口青铜小棺材,六个耳室中也尽是些带不走的壁画。偶尔有明器三五件,抵不上他们下一趟墓的辛苦费。
“估摸着咱们没赶上热乎的,这墓早有人进来过了。”何小七大喇喇道。他也不觉得自己白费了工夫特别吃亏,来晚了就是来晚了,对此他十分坦然。
可他的两个哥哥却不这么觉得。何小七是正房生的儿子,可何五何六不过是小妾的孩子,从小就盼不来出头天,所以一直想干一票大的。
“咱走吧。”何小七提议。
“别啊,这棺材不还没开吗。”何简道。
对于专职盗墓的人家来说,一生之中开棺次数自有定数,一次不多一次不少,过了这次数就会危及生命。但何简可不信这个,死物就是死物,拿来换钱用的,仅此而已。你怵它?什么都怵,这辈子哪有出头天。何简其实是逢棺必开,也没人把这件事告诉何千春。盗墓世家的财产积累之多难以估量,何家六子哪个心里不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竞争对手少一个是一个。真到了要争个你死我活的时候,单凭他逢棺必开不守祖宗规矩,就能从他手里分走一块儿肥肉。那又怎样呢,庶子受了欺负,还是忍着点儿好。
是以何简迷恋金钱,只有抓在手里的东西才真正属于自己。
“五哥又要开棺材,那我可得离远点儿,晦气。”何儒道。
按照平时,何小七也不愿意管这事儿。庶子就是庶子,蹦哒不起来,还不如多捞点钱来的实在。但是今天,他却有些隐隐的不安。从他下到这座大墓,就一直觉得自己正被注视,没有理由。
但这或许是臆想出的目光照样能让他惶恐。
“五哥,还是算了,咱们先上去跟爹说一声吧。”何小七说。
何简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个弟弟开始管他的事了,开始质疑他捞钱断他财路了。他没理会何小七,掏出包袱里的工具,打算开棺。
“五哥,”何小七上前拉住何简手臂。“你看这儿空空荡荡的,估计棺材里没什么好东西,五哥又何苦折损阳寿。”
何简看着何小七,心说你怎么能懂呢。他不动声色的抽出手臂,开始去撬那青铜棺材上的钉子。
何小七见说不动他,也不再劝,向何儒打个手势就往外去了,意思是再到处看看。何儒也不想知道何简会在棺材里刨出些什么,知道的越少日后摘的才越干净。
棺材放的太久,钉子早已生锈,并不难撬。只是这棺材盖太沉了,何简一个人实在推不动。
他左思右想,还是不想放弃。辽闵的丧葬风俗讲究归天,死去的人被曝尸荒野,等着狼或者秃鹫一类的动物过来把尸体吃掉。所以,一座辽闵的墓才显得珍贵。
这机会他一定要把握。于是他蹲下来有规律的敲击地面,召唤自己的两个兄弟。
先是何儒,然后是何小七,两人前后脚摇摇晃晃进来。何儒手里拿着一个莲花灯盏,看着没什么光泽,也不算好东西。
“五哥,怎么了。”何儒促狭的笑。这青铜棺盖若是实心儿的,得有多沉。
“唉,两位兄弟,帮忙抬抬棺材盖。”何简道。
“里边儿的东西怎么算。”何儒干脆利落单刀直入。何简不回答,“小七,你说呢。”他问道。
“噢,我不要。”何小七一皱眉,觉得心烦。
“那我们平分。”何儒提议。
何简点头,召唤小七过来。三人站在棺材前,棺材盖上繁复而无意义的纹饰让人眼花缭乱。
三人互相对视,手臂发力,同时大喝道:“开!”
那棺材盖被他们掀翻,刺眼的光芒从棺材中大鸣大放,一股奇异的香味溢出,三人被熏的迷迷糊糊委在地上,仅存的意识苦苦挣扎。
光芒充斥整个墓室,此时若有人大着胆子往棺材里看一眼,就会看到白骨之下硕大如铜铃的两只眼睛,瞳孔中射出的光刺的人瑟瑟发抖。
许宴惊做了个梦。梦里她又回到惊蛰城,和百里止倚着桃花树坐着,看花瓣一片片飘落。
“昨儿个跟你讲的都记住了吗,龙最喜欢隐藏在什么地方。”百里止问。
呀,真考啊,许宴惊有点儿惊讶。但她很快回答:“山里和水里。”
“山是什么样的山,水是什么样的水?”
许宴惊眨巴眨巴眼睛,答不上来。她依稀记得老师昨天讲过,山脉水脉哪些形状最适合藏龙。但这不都是假的吗,世界上怎么会有龙呢。
百里止皱眉,“去思过阁,挥刀五百次。”他拂袖而去,抖落一身花瓣。
许宴惊心里委屈,冲着百里止背影道,“可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些,世上明明没有龙。屠龙之技也是无用的技术。”
“没有龙呀,”百里止轻飘飘转过身来,眼中一抹戏谑,“嘿嘿,谁告诉你的……”
许宴惊骤然惊醒,眼前是百里止灵动的眼眸和神秘莫测的表情。她坐在床上,心跳加快。陆云荒听到声音赶过来,在外边敲门,“怎么了,做恶梦了?
“是啊,你进来吧,“许宴惊疲惫的道。
陆云荒略略惊讶了一下,推门走进去。素面朝天的女孩儿满心疲惫,静静闭着眼倚在墙上。他突然有点儿心疼,“走吧,去屋顶看看,多穿点儿。”
“看什么,”许宴惊半睁着眼问他。
“看看长安的月亮。”
他走过去把许宴惊裹在被子里,打横抱起来。也不知长安的月亮有什么不一样,更圆些?更明净些?光更温柔些……许宴惊被陆云荒包成一个粽子,箍在自己怀里,她看着月亮,有些出神。自从那日在碎银坊有些失态,陆云荒对她就不太一样,亲昵了许多。
此刻,陆云荒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鼻尖是淡淡的香气。“梦见什么了,”他问。
对这样亲密的接触,许宴惊丝毫不排斥,这让她觉得舒服与安全。
“梦见老师了,老师考我关于龙的事,我答不出,他就让我去思过阁挥刀五百下。”
陆云荒轻轻笑起来,“这个百里止啊……”
“他让我思过,我又不服,就跟他争辩说反正龙也是不存在的。结果他说你怎么知道没有呀……我就醒了。”她越说越小声,每次提到百里止,许宴惊都遏制不住的难过。眼前都是他一袭红衣被吊在城门的画面,腰身柔韧如柳枝,勒在一根绳子上。
陆云荒察觉到她的难过,一种提到百里止时惯有的难过。他握住她的手,未置一言。
“我们去找龙吧。”许宴惊忽然道。“辽闵与朔州交界一带,草原广阔,大大小小的湖泊数十个。依照老师教我的,那里的确是龙容易出现的地方。”
“你也有些相信了,是吗。”陆云荒凝视着她的眼睛。
“嗯,”许宴惊点点头,往他怀里缩缩,
陆云荒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
“我喜欢你。”他说。
许宴惊转过头,眼神无措。“只是喜欢吗……”
“诶?”陆云荒不解。
“我有很多喜欢的人,百里老师,苏叔叔……”她停顿下来,微微皱着眉头,眼神迷茫。“但是你不一样……”
陆云荒轻轻抬手去摸她的面颊,月光下她的脸如素瓷洁白,眼神稚嫩又清澈。
心脏像被泡进一池微甜的水,变得柔软又脆弱。
他托住许宴惊的后脑勺,把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他们离得好近,可以感受到彼此炽热的气息。
“我爱你。”陆云荒闭上眼睛,哀伤的说。他的睫毛颤动,像要流泪。
许宴惊环住他的脖子,给了他一个蝴蝶般翩跹的吻。
“明天就动身去朔州吧。”许宴惊一脸强装的镇定自若。
于是在五天之后,他们带着拖油瓶苏不期抵达朔州的小城颜江,为了一个听起来荒诞却毁了百里止一生的传说。
而这个传说的真身,恐怕也毁了何千春。
这位盗墓之王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三个儿子会在一座辽闵大墓中突然消失。
他在盗洞边儿上从白天等到黑夜,几个儿子一直没有出来。这可怎么办,谁知道怎么办。何千春是多惜命的人啊,思虑再三,到底没敢自己下去。盗墓这一行,要么不出事儿,一出事儿肯定是大事儿。正常人的陪葬品也不值钱,没有在自己墓穴里弄些机关暗器毒物毒草的,那得是多爱惜自己的尸体。不过这种人也有,他们信奉一门外来宗教,觉得千年之后,灵魂会再回来找。
何千春哆哆嗦嗦的回了老家。他这个人啊,心里边儿没主意。前半生是用手艺赚名声,后半辈子呢,把名声全搭在没脑子上,归根结底还是个手艺人,其他事儿一概不管。
萧清涧捞过他多少次,也不见他长记性。现在儿子不见了,又要着急忙慌的给萧清涧写信,一提笔才突然想起来,萧清涧已经进去了。他被关在大理寺,听说连天儿的不见光。
何千春发了慌,在家等着,老婆天天哭,逼着他再去找。何千春叹口气,说我这把老骨头,找什么找,再把自己搭进去。
没过几天,萧清涧要被处决的消息传过来。何千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简单收拾收拾行李就要往长安赶,还是苏不期骑着一匹白马在官道上拦住了他。
“早知道你要搞事,也不想想你去了能干什么。”苏不期面对着他的老朋友,一脸无奈。
“我就去看一眼!你让我看一眼就行啊。”何千春的脸有些胀红。
“放心啦放心啦,有我在,肯定能救出来。”苏不期眯着眼睛笑,像一条小狐狸。
何千春看着他,莫名其妙就安了心。“对了,我儿子不见了。”他忽然想起来这么个事儿。
苏不期:“……???”
于是苏不期跟着何千春去朔州,下了墓,在那副小小的青铜棺材里看到了两颗暗淡的龙的眼睛。他想起他的朋友百里止,百里一生也没见到过龙,却毁在《屠龙术》手里。现在,知晓《屠龙术》全部内容的,也只有那个小女孩儿许宴惊了,真是可笑啊。
怎么办,不怎么办,没辙。苏不期当即决定去找许宴惊。
“我儿子呢?”何千春问。
苏不期静默半晌道:“里面没什么危险,你下去看看吧,主墓室里有三副骨架。”
“噢……”何千春愣愣的点头,突然就哭了。
等苏不期带着许宴惊和陆云荒回到朔州,何千春已经走了。他留下一封絮絮叨叨的信,说起这些年的经历来。他一直是这帮老伙计里最没出息的一个,活成一副中年人样子,幸得诸位帮衬。
却不能总叫人帮衬。
后来何千春改名换姓做起古董生意,过得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
许宴惊和陆云荒不知道这茬,看着苏不期对着一封信红了眼眶。陆云荒轻轻揽过许宴惊的肩膀,两个人在一旁沉默不语。
终于要见到龙了吗,许宴惊在心里暗想。她无条件的相信着苏不期,对即将见到的神迹怀着矛盾的期待。
下墓的时候陆云荒无端的心惊,他瞥一眼许宴惊,女孩儿一步步走的稳当,神情肃冷。
“就是这里了。”苏不期道。目视空旷,满地灰尘,小小的棺椁被开了盖子,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许宴惊踌躇着没有上前,她拿不准此时此刻要用怎样的心情来应对。苏不期似是看穿了她,“你尽管去看吧,都是死物了。”
他说得对,棺椁中的眼睛已经完全黯淡,就像死鱼的眼睛,如西瓜大,惨白惨白的。周围的骨头已经风化,依稀能判断出头骨。龙的头一部分在棺材里,另一部分则在棺材下方,这些骨头很明显穿过棺材的底板,或许在这地下,埋藏着龙庞大的身子。
许宴惊身子轻微的一颤,谁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眼睛,这是龙的眼睛吗?等陆云荒也看过后,苏不期做了个“走”的手势的手势,三人一路无话回到地面。阳光照耀草原,草叶儿被镀上金黄,和暖的景致众人却无心欣赏。
回到客栈,他们仨围一桌吃饭,苏不期特意要了许宴惊最喜欢的酱肘子,炖的骨肉分离。盘子放到桌上时,肉皮一颤,焦红色反光。
许宴惊上筷子,扯下来一块儿肉,嘴里突然蹦出来俩字儿:“挖开。”
另两位霎时就明白了她在说什么,苏不期沉吟道:“风险太大了。一开始,当然是想着挖开看看,但耗费的人力物力实在承担不起。二则……这样的事,怎可随意曝露于众人眼下。”
“你说的是,但即便这样,还是要挖开。”许宴惊一边儿卸着酱肘子里最粗的那根骨头一边说。
“你想怎么挖。”苏不期也不逆着她,只是出言询问。
“没想好,不着急。”许宴惊放下筷子,眼神明净笃定。
苏不期陆云荒皆是一笑,只道她不知人世艰险,所言所行全然来自胸中气脉,不管凡俗尘埃。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回江州吗。”陆云荒问。
“不,”许宴惊淡若清风的笑道,“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