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城里,火光冲天。
烈火咆哮着席卷街道,策反了一切的易燃物。惊蛰城上空一片灿烂的红光,像饱饮烈酒的晚霞。
百里止端坐在城主府的大堂,双目微阖。
他给自己换上大红的衣袍,曾经的白衣相士转眼变得妩媚妖艳,身段风流。还是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变回自己啊,一个许宴惊从未见过的,这样的百里止。
此刻,顾野望带着大批人马,包围了城主府。他们闯进来,在见到百里止的那一刻突然变得安静。
这一副绝美的皮相在红衣映衬下,灼灼盛开如桃花,足以让所有人都失神片刻。
“有件事你或许不知道”,顾野望开口,这些话他曾在心里无数次重复。“杜老六背叛了你。”
百里止眼皮微微动了动,仍然没有睁眼,只是道:“他跟了我二十六年。”
“二十六年!”顾野望冷哼一声。“我许他荣华富贵,他便肯为我办事。百里止,你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亲自送小公主走。因为你一心求死啊,你扛不住了啊,你以为杜老六会听你的,送她出城?不会的,他们此时此刻正穿过伯翰草原,去往辽闵的国都。”
“话说,小公主的昏睡穴还是您亲自点的,我这儿有一缕她的头发,你要不要看看。”顾野望微笑着从怀中掏出一缕青丝,递给百里止。
百里止接过,也不言语。他摸摸那头发,来来回回好几遍。最后把头发往自己无名指缠了几圈,打一个端正的结。“多谢啦。”他抬头,温柔的的看了顾野望一眼,整理整理衣服下摆,突然就没了呼吸。
顾野望一惊,去探他鼻息,又摸摸他脖子,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离开了城主府。百里止就这么死了,这个男人到死都没有流露出一丁点脆弱的情绪,不甘愧疚愤怒,都没有。
同一时间,顾野望口中的小公主正在伯翰草原上与杜老六寂静的对视。许宴惊心中的焦急与不安满得快溢出来,却还是强撑着注视杜老六,如若连这一关都过不了,惊蛰城对她来说,怕也算天涯了。
当许宴惊醒来时,发现赶车的人竟不是百里止,她便知道自己被骗了。这是百里止第一次骗她,估计也是最后一次。马车赶往辽闵方向,这就更不对劲。
“杜老六,停车!”许宴惊大喊。
“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杜老六转过头来往马车中喊话,面色惊疑不定。
许宴惊心觉有诈,倏的拔剑将车顶破开一个大洞,她手持长剑,飞身而出。
“你要把我带到哪去?百里老师呢?”许宴惊质问道。她望向惊蛰城,城中火光隐隐。
“他骗你的,百里止就是想死,他怎么会跟你一起逃。”
“我现在要回去找他,你会拦我吗。”
杜老六不语。他倏地将马车停下,翻身下马,单手解下背上铜锤握在手中。
“杜老六,你叫什么名字。”许宴惊扬声问他。
“贱毛病。”杜老六低下头狠狠啐道。这是百里止的习惯,不杀没有名字的人。
这里是伯翰草原,它那么广大那么空旷,所有的草都是荒草,天上有雄鹰在飞翔。杜老六忽的有些不忍心,他是要用锤子去敲碎这个少女吗。百里止如今必死无疑,自己的恨意无处放归。可这一切,与这个纤弱的女孩子有什么关系呢……
未及他做出决断,一股冰凉的剑气袭来,许宴惊执剑刺他心口。杜老六回过神来,躲避不及,生生用左手握住剑身,止住剑势。血一滴滴落到草地上,很快渗进泥土里。
许宴惊松手,一掌拍向剑柄。苍颜剑从杜老六手中穿过,刺入他的心脏。
杜老六望着伤口苦笑,武德公主此等掌力,用不着他不忍心。
许宴惊拔剑,回身去找拉车的马,她一路向着惊蛰城方向绝尘而去,像是要冲进那火光里。
可她还是晚了。注定要晚的。她站在离城门远远的地方,看着辽闵的士兵进进出出。百里止的尸体被吊在城门口,一袭红衣,一脸素净。
她掐着自己的手心,就那么遥遥的望着。她想抢回那具尸体,把百里止葬在他的家乡云州溪斩,她答应过的。
十二年前,许宴惊还是个五岁的小孩子。她的生母叫燕梁,是燕渠最小的女儿。燕梁在生她时大出血去世。长安帝为了补偿,当即将许宴惊封为武德公主。但或许是不愿想起昔年的燕梁吧,许宴惊自出生就很少见到父亲。少得可怜。
许宴惊在五岁那年被送到惊蛰城,认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她在惊蛰城无忧的生长,做了百里止的亲传弟子。
桃花树下,百里止叉着腿坐在地上,随手拈着落下的花瓣儿往嘴里放,嚼一嚼嚼一嚼。许宴惊在他面前练剑,小小的身影一招一式有模有样。她琢磨着练的时间够了,就跑到百里止边儿上,学他那样叉腿坐着,吊儿郎当的。城主府里的丫鬟仆役路过,都觉得有趣。
“怎么,不想练了。”百里止歪头问她。
“都练了好久!”许宴惊鼓起一个包子脸。
“唉……你要保护我啊,要努力练剑才行,不然怎么有能力保护我。”百里止摇头叹息。
“诶?我需要保护你吗?”许宴惊露出一张疑惑脸。
百里止一看她还挺认真,觉得不要教坏小朋友。他把许宴惊拎过来,认真看着她。“其实你也不用保护我,但我希望你能变得很厉害,能够自己保护自己。”
“保护……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保护一个人,就是让他一直过的好好的,从生到死,都好好的。”
十几年后,小包子许宴惊长成骨肉匀停的少女,还是那株桃花树,剑却换成了苍颜剑,铸造大师轩辕闾野的作品。百里止传她剑法,授她名为叠云步的轻功。
“唉,叠云第十三式,最稳重的一式,你手上的剑竟在此时刺了出去。”百里止抄着手呈村夫状,摇头叹息。
“随意一点嘛,”许宴惊满不在乎。
“随意?”百里止一挑眉,许宴惊立时觉得一股凛凛的压迫感包围了自己。“生死是大事,怎么随意。你是不是以为自己会在这小小惊蛰城呆一辈子。我告诉你,出了城你步步都是杀机。”百里止难得的有些生气,
许宴惊一愣。“那你呢,你是不是要在惊蛰城呆一辈子?”
“我?你管我做什么,好好练剑!”
“知道,”许宴惊点点头。“我还要保护你呢,”
“保护?”百里止失笑,“你懂什么是保护?保护一个人,很难的。”他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似乎想起了什么。
“保护一个人,就是让他一直过的好好的,从生到死,都好好的。”许宴惊道。
百里止忽而望着她沉默,半晌才道,“生就不必了,但你得让我死的好好儿的。我如果死在惊蛰城,麻烦你把我带回云州溪斩安葬。”
“你怎么会死。”许宴惊勉强的笑笑,不再言语。
你怎么会死。
许宴惊望着悬挂于城门之上的百里止,泪水一颗颗跌进尘土。
还不是时候,她告诫自己。压抑着心中的震惊与悲伤,她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许宴惊牵马去到稍远的地方,等待着夜幕降临。她一定要取回百里止的尸体,夜晚成功的几率比较大。
日落西山,天色渐暗。几个士兵来到城门上,一点一点往上拽绳子。他们把百里止的尸体收了回去。
把惊蛰城的城主尸体挂在城门,无外乎是为了警告城中百姓,江山易主,大家好自为之。这挂也挂了一天,差不多起到作用。
许宴惊看着这一切,深深的呼吸。明抢不行,偷也偷不出,承君一诺,却再无践行的机会了。她疲惫的坐在马腹之下,一夕苍老数十年。
第二天,当第一缕曙色漫过她的脸,她骤然醒来。
翻身上马,绝尘而去,直奔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