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钟奏响，鼓乐齐鸣，一池春水被无数形色各异的花瓣浸染成绚烂的彩色，乐官们在编钟的鸣奏下鼓瑟抚琴，空气里弥漫着菖蒲白檀的清香，年轻的贵族男女们早已迫不及待地跳入水池中，任由罗裙锦带被繁花流水浸染成艳冶鲜丽的颜色，琴声悠扬，柳色青青，一时间欢声笑语，满目繁华莫，与那千里之外被战火烟云笼罩的边塞自有天壤之别，无衣也忍不住挽起裤管跳下水池，只留下李敢留在岸边静立旁观，这是夷安没有半分迟疑，她鼓起勇气拉起霍去病的手，****双脚小心翼翼地走入八水汇聚的池水中央，帝心下喜悦，随手从身边的内侍双手高举的漆盘中取来事先结好的柳条，沾水洋洋洒洒地洒向人群，半空中扬起晶莹剔透的水光，夷安此刻露出最舒心畅快的笑容，她鞠起一捧清水朝霍去病身上泼过去，没等他回过神来，全身上下都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水花溅得一身透湿，他赶紧伸手去挡，却不料脚底一滑，整个人栽倒池水之中，待重新站起来，头上、脸上、身上粘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瓣，他那清俊冷冽的容颜在水光的浸润下平添几分柔和的颜色，愈发俊美逼人，活脱脱如花神再临，就连夷安一时间竟也看痴了，短暂的失神过后，兀自双手捂面羞得满脸通红，一番小女儿情态悉数落入了在岸上冷眼旁观的窦太主眼里，不由得发出一记冷哼。
盛名之下，身边年岁相仿的少男少女哪个不知这位隆恩日盛的冠军侯，战绩彪炳的骠骑将军，又哪有不起哄的道理，大家纷纷一拥而上，使劲往他身上泼水，岸边守候的无衣哪里耐得住寂寞，急吼吼地想往水里冲，却被李敢一把抓住了脖襟:“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一个做下人的随便与主子嬉耍玩闹，成何体统。”害得无衣只能气鼓鼓地坐在岸边干瞪眼，一脸老大不情愿的模样。人们纷纷高声唱谒:“诸下为骠骑将军高歌践行，祈愿我大汉将士战无不胜、凯旋而归!”嘹亮的呼喊声在空中回响不绝，近不亚于三呼“万岁”宏伟响亮，霍去病此刻索性放弃了抵抗，任由那漫天的水花铺天盖地朝他身上泼过来，水花溅入的眼睛，视线一阵模糊，但在氤氲弥漫的层层水雾中，他分明看见夷安的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她凝望他的眼睛，眼神灼热，漆黑明亮，他从她的眼睛里分明看到决意跟随的决心，紧追不舍，她内心沉眠已久的情绪，那被冷宫清月、残灯如豆的清寂年华突然被点燃，她的期许与欲望在悄悄甦醒，她像一头迫切寻求庇佑的幼兽，默默跟踪与注视。他看见皇后姨母、平阳舅母，还有舅舅卫青一个个长辈们在岸边自上而下注视着自己，神色各异却又都满怀心事，这种暴露在众人视线下的尴尬令他感到异常不适，他忍不住借由袖子拂去满脸的水渍，进而巧妙地抵挡住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
这时，詹事陈掌走向他的身边，双手捧着盛有柳枝的朱漆托盘，他站在岸上俯下身，眼神矜持而节制，霍去病这时才发现这个曾经英武伟岸意气风发的男人如今两鬓业已染上丝丝白霜，眼角与嘴角的皱纹闪烁着鱼鳞般的光泽，他缓缓地开口，言语中满是慈爱的温柔：“去病我儿，你母亲对你甚为想念，我们祈愿你平安无恙，早日归来。”霍去病瞪大了眼睛，全身的血液汹涌地往胸口奔窜，心惊肉跳，无地自容。这时，夷安拖着湿漉漉的裙摆奋力地向他走过来，她伸出白玉般的手臂，似乎想要靠近他、拥住他，可此时宫廷内侍一声冰冷的传召，只言片语却打破了她所有的希冀与憧憬——帝亲自下诏，将她下嫁亲姐隆虑公主之子昭平君，短短数行诏书，却引发当场死一般的寂静，私下里响起议论纷纷的私语声：
“那昭平君不是城中出了名的狗马弋猎、恶贯满盈的败家子，王公列侯哪个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那不找死吗？”
“可怜他母亲隆虑公主为他婚事都快愁死了。”
“唉唉，夷安公主也真是命苦，自幼丧母孤苦不说，如今嫁与昭平君不亚于明珠暗投，玉落垢泥吗？”
霍去病看着身边夷安血色尽失的苍白面孔，整个人像伫立在水中的人偶般毫无生气，他止不住抬头想要对殿上武帐里的帝开口争辩，却感受手臂被根根纤细的手指紧紧拽住，他转头看她，看她低头时被额前湿润浓密的发丝遮住的脸颊和眼睛，贝齿死死咬住嘴唇，力气大到仿佛要渗出血来，霍去病感到手臂被她抓住的地方隐隐作痛。
祓禊终了，霍去病换下了一身湿透的衣裳，长冠羽巾，腰缠金银紫绶环佩玉鐍，叮当作响，无衣一路跟随他到长秋宫后院，却见夷安独自站在长秋深院的紫藤花架下，身上早已换上两重素色的单衣，青绿色的锦缎底衣，鹅黄色晕着龙胆纹的薄纱外套，青丝如黛，直直地垂落下来束成一股，未作任何装饰，清瘦的容颜苍白如纸。她一双修长的手指交叉着纠结在一起，迎上从霍去病身后跑过来的无衣惊讶的目光，夷安缓缓地抬起头来，原本澄澈透明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嘴唇上一抹鲜丽的蔻丹也遮掩不了血色尽失的苍白。
早春时分，乍暖还寒时夜露深重，深沉的夜幕中细细密密的小雨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雨滴落在她乌黑的发丝间，她细密的睫毛上，融化在她唇角边温热的泪水里。
“我来、只是、想……”她艰难地吐着气，努力地想把每个字咬得很清晰、很准确，然而这些字都犹如一把利刃割剜着她的喉咙，让她觉得每一个从喉咙里划过时都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只是想再看看你……”夷安奋力地挣扎着把身子向前倾，似乎想要再靠近对方一点，然而脚步却异常沉重，始终无法脱离原点。霍去病眉心微蹙，静静地看着此刻虚弱得随时可能跌倒的她，她故意支开身边的使女们，不过只想与他独处一刻，无衣站在离他们稍微的地方，怀中依然抱紧了霍去病的“和泉”，他还不能理解眼前这位公主为什么会露出如此痛苦绝望的表情，他不理解这些轻裘高马、锦衣玉食的少爷小姐到底有什么值得如此悲伤痛苦，在他有限的见识里，只有身边那些躲避匈奴屠杀的流民饿殍，饱受饥饿与伤病的折磨的人们，才会恐惧死亡与战争的阴影，他本能地往前走上几步，想要上前搀扶她，却被霍去病伸手拦住，他命令自己必须表现出决然无情的姿态，不能使她再为自己生出不切实际、甚至威胁她的生命的意念与遐想，为此他始终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任何情绪。
夷安彻底地失望了，她知道以往所有的一切都不过一场美丽轻柔的幻梦，风与雪冰冷的触感才是她最终的归宿。她开始哭，眼角边滑下一道道泪痕，她伸出手来捂住自己的脸，隐忍地啜泣着，微微颤抖的肩膀像是在竭力抑制内心源源不断地哀愁与绝望，晶莹的液体顺着她的指缝流下来，划过她手腕上闪烁着荧荧绿光的玉镯，一路滑下她宽大的袖掖里。灰蒙蒙的天空中，一阵暗云飘过，窗沿上、亭台边缘顿时落下一层层阴影，她缓缓地转过身去，心如死灰，决意要彻底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就在她转身的一霎那，霍去病上前叫住了她，他扶过她的肩膀，随手从发髻上取下一支檀木笄，执起夷安的长发随意盘成一股插在上面，夷安微微地抬起下巴，感觉他用指腹拭去自己眼角边不断涌出的泪花，只听得他对自己吐出简单的四个字：“望自珍重!”夷安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看见他墨玉般的眼瞳中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情，而这温情且只为自己萌生，夷安终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瞬间她感到内心伸出经年累月堆砌的一堵硬壁瞬间崩塌，忍不住扑入他的怀中放声痛哭，哭得撕心裂肺、痛彻人心，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她分明可以闻到他身上浅淡到难以察觉的一丝白檀清香，感觉到他胸前沉稳有力的心跳。无衣瞪大眼睛盯着眼前这冲击性的一幕，而他们此刻都已经忽略身后廊檐深处三道修长的影子，公孙敬声与曹襄并肩站在卫长的时候，神色各异地盯着眼前这一幕，曹襄终于还是走向前，轻轻地伸手拥住了卫长的手臂，他感到她的身体僵冷地没有一丝温度。卫长神情木讷地盯着眼前的一切，凝眉沉思着，冷冷的风迎面吹过来，把她发髻上的金丝缎带吹得四处乱飞，风似乎刮得越来越猛了，窜进她的眼睛里，夹杂着些微细小的沙砾，刺激着她的眼睛，感觉一些紧张而酸涩的刺痛，视线变得有些迷离，她甚至有些看不清楚对面人的样子，只有层层叠叠的影子在眼前恍恍惚惚地移动着、颤抖着，没有了清晰的轮廓……
狂风袭来，漫天乌黑的浓云从远处的天边侵袭而来，迷蒙的薄雾中，似乎能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烟火味道。霍去病知道，那时边郡城墙的高岗上狼烟升起时散发出的味道，滚滚黑烟席卷而来，历史的车轮在历经短暂的缓行后，又将加快前进的速度。
《汉书卫青霍去病传》云：「去病侯三岁，元狩二年春为票骑将军，将万骑出陇西，有功。上曰：“票骑将军率戎士逾乌盭，讨脩濮，涉狐奴，历五王国，辎重人众摄詟者弗取，几获单于子。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鏖皋兰下，杀折兰王，斩卢侯王，锐悍者诛，全甲获丑，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捷首虏八千九百六十级，收休屠祭天金人，师率减什七，益封去病二千二百户。」此为后话。
无衣-朱雀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