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把一封写好的“放妻书”放在子充面前。
他愣住了,一把拉住我:“你真的要走吗?”
我点头。
“卓儿,我给你时间考虑,不忙作决定。”
“多谢你,子充,对不起,我……已经想好了,不需用更多时间。”
“可是他已经成为过去了,他并不爱你,也给不了你幸福。卓儿,他能给你的,我也都能给……”
“不,子充,你错了。这些我都明白,可是我不能留下。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放我走吧。我会感谢你的。”我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他。
“你抬起头看着我,你真的就这么想离开我?我对你不好吗?”
“不,子充,不是的,我……子充,我去意已决,我求你了。”
子充郁闷地把信函拍在桌子上,转身踱了几步:“好,卓儿,我放你走,但是你得给我好好的,别让我担心。”
他拿起朱砂笔,签字画押,然后扔下笔,长长叹了口气。
我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些心酸,冲上去抱住他。我感觉到他的肩在微微地颤抖。
那个瞬间,很多说出了或者没说出来的话都在静默中交流,无声胜有声。这是一次告别,也许不久,也许是永别。
我不想再见到他了,我带着自己的永远,而他有一个对他那么好那么爱他的沉香。我们都有彼此的生活,原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又何必把生命紧紧地系在一起呢。
“子充,你自己要保重。”
他没有再回头,只是轻轻地吩咐,送夫人出城。
插曲:王菲《蝴蝶》
回忆还没变黑白,已经置身事外
承诺不曾说出来,温情已不再
眼泪还没掉下来,已经忘了感慨
给我一双手,对你宠爱
给我一辈子,送你离开
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责怪
等不到天亮,美梦就醒来我们都自由自在
我离开了那个人人叫我“夫人”的地方,甚至没有跟沉香告别。一草一木如旧,我只有一件行李,就是那个沙漏。我思念他的分分秒秒,它可以替我数。
扬州城外还是好风光。我似乎已经好久没有出来过了,外面的空气还是很好。我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我不肯再拿子充的银子,可是他似乎不放心,执意叫我拿了。这些盘缠够用很久了,我现在只需要确定自己的方向。
我已经不能去找楚铉,那么只有去找伊溱和泽杨,再度投奔鹿台山庄,然后再慢慢做打算。只是不知道泽杨现在怎么样了。
我在扬州城外找了辆马车,打算直接打道去青州。
“姑娘一个人走?青州在大北方,离这里少说也有几千里。您要去那儿做什么?”车夫很是疑惑。
“你管我去干什么,我只问,去青州多少钱?”
“真的是一个人去……青州?”
“当然啦!”我有些不耐烦。
“姑娘,不瞒你说,现在这世道啊,给我多少钱我也不能去啊,兵荒马乱的,去这一遭,还能不能回来都说不准呐!姑娘,你年纪轻轻的,我劝你啊,要是没有什么要紧事就别去了……”
“你不去算了,我找别人。”
“不是老汉夸口,我敢拿这一把老骨头跟你打赌,没人会愿意去的……”
我一阵郁闷,问了几个车夫,果然没人肯去。这个路途的确是太遥远了点。可是我不能待在扬州啊,只要子充在,我就不能安安稳稳地待着扬州城里。
既然不能回北方,那就往南去吧。
我的犹豫只有半柱香的时间,然后迅速决定水路南下苏州。听说那也是个繁华的地界呢,既然到了长江,何不去江南看看呢。当然,我去苏州的主意原因不是为了看繁华,而只是为了一句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好一个美丽的意境,虽然有点凄凉。
我根本不知道船价,只要有人肯载我去也就罢了。
“这位妹妹,去哪里?”
我回头一看,是一位年约四旬的大婶,穿得还算讲究,胳膊上戴着两个崭新的攒花银丝虾须镯子,还像个有些家业的人。我心里叫了声大婶,嘴上却笑着答道:“我去苏州。大姐您呢?”
“哟,那正好,妹子,我也去苏州,咱们正好搭个伴,一起走吧!”
我笑着点点头。她一面就和我天南海北地扯起来。我见识也不算少了,和她倒还不少话说。
“姑娘一个人去苏州玩,还是去走亲戚?”
“去看看吧。也是想去寻点事情做,混个生计……”
“那姑娘打算在苏州待多长时间呢?”
“再说吧,如果觉得该走了就走罢了。暂时还没有什么计划呢。”
“那你家人……”
“大姐说笑了,我并没有什么家人。”
“哎哟,真是个可怜人儿。可有什么手艺不曾,打算寻些什么活计?”
“以前常常卖些绣件来维生……”
“那正好,姑娘啊,大姐家里正好是开了个绸缎庄,要是姑娘不嫌弃,不如来我们家里做点事情,我们家最近正好有一个绣娘出嫁了,人手少了些,看你也像个巧手的人。”
她说自己夫家姓陆,在苏州经营着一个很大的绸缎庄,后来绸缎庄与长安城里的绸缎庄联手了,改为长安羽霓坊的分号。
原来是羽霓坊。这可是个天下皆知的老字号了,宫里的娘娘只怕都有不少去羽霓坊订做过衣服的。
我当即答应了她。心想扬州的子衿虽然没做起来,在羽霓坊里干出点名堂来也是不错的,起码也是一个很好的舞台。
船很宽敞,因为我肯出二十两银子租船,所以并没有等更多的旅客一起走。船舱里有两个隔间,于是我和她各自住一间。船先是走了一段长江,然后转入支流。我在甲板上坐着,静静地看着两岸的山石缓缓的往后退去,如同往事。
“这位妹子,快进来,甲板上可不怎么安全,听说这一带夜里可能有‘水鬼’出没呢!”陆家嫂子在里面叫我。
“水鬼?”
“其实这是当地人的叫法。水鬼啊,就是在水里打劫的强盗,杀人越货,很是可怕呢!”
我心里纳闷,她说得这么可怕,脸上却并无惧色。
难不成也是个深藏不露的女侠?
又不像。哪个女侠能生得这么丰腴白嫩呢,一看就不像个习武之人。况且她手上还戴着这么两个银镯子,银饰禁不得水泡,因此她也不像是常在水里做生意的,不应该和水鬼一伙。
月亮升起来,我想着水鬼的事,心里颇不安稳,躲在舱里,暗暗地把带在身上的毒藏在了方便的地方,蓄势待发。
等了两个多时辰也没什么事。夏日本来黑天时间也短,这时夜已深了,我有些困倦了,心里怠惰下来。但又不甚放心,只是和衣躺下了。
我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莫非是老鼠?
我睁开眼睛,灯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灭了,黑暗中也没看见什么东西。可是那奇怪的声音还在响着,似乎就在床底下。我轻轻在床上坐起来,凝神细听。
就是在床底下,似乎是凿什么东西的声音。
水鬼!
他们很可能是想把船打穿,等船漏水了,大家都在劫难逃。那时候,他们几乎不费一兵一卒,或是以救我们为名,或是直接抢夺,岂不是容易得很!我不识水性,心里一慌。
千万不能让他们得逞!我打定了主意,摸出一个轻薄的小纸包,随后把被子扔到地上来,随时准备堵住裂孔。
可恶,作恶做到本姑娘头上来了。在子充家里的两个多月里我可是一点都没闲着,专门为了出来以后对付这些三教九流的下三滥手段的,治病的没学会几样,整人的可没少研究。叫你们瞧瞧本姑娘的手段好了!
我赤着脚踩在被子上,然后趴在地上听响声的具体位置。正是在桌子底下。我顺手把一个茶杯叩在那里做了记号,拿出一根银针,沾了那小纸包里的药粉,慢慢地插下去。
这是西域毒草红花鬼见愁的花粉,是我走的时候子充特地送我防身的。见血封喉,极易溶于水,对皮肤有强烈的刺激性和腐蚀性。极微量的药粉虽然不一定会致死,但是接触会让人痛痒难耐,浑身水肿,而且起效十分迅速,消退却要十余日。只要有水鬼在下面动作,这针尖上的一点药粉,就足够对付他们的了。
船板已经被他们凿穿了许多了,一根银针几乎没费太多力气就扎下去了。
不大一会儿,船下就没有什么声音了。
我知道他们一定中了毒,但是又担心还会在其他人在其他地方凿船,忙拔出银针包好藏好,然后穿好鞋,跑出去叫陆家嫂子。
她似乎睡得并不熟,虽然叫了很久的门才出来,可是我眼角的余光已经瞟见她房间里的被褥分明是刚刚拉开伪装的,不像是刚刚睡过觉的。
可恶,分明是在等我发现屋子里漏水了来找她,又故意拖延时间好让水漫上来的。
“哎哟,这大半夜的……怎么了,妹子?”
“嫂子,不好了,我刚刚听见地面上有人凿洞的声音,我担心是水鬼啊……”我装作十分惊惶的样子捂着心口。
“然后呢,水漏得厉害不?”她急着问,一面就准备拉着我往甲板上跑。
“没事,没事,他们也不知道怎么了,凿了一会,也没凿穿就没动静了。我是担心这边有没有水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