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钧勉强地笑了一下,他知道李龙伟的话是真心实意的,但还是无法缓解他心里的懊悔和遗憾,他叹口气说:“我对小薛的background知道得比你多,他比咱们的起点低,经历也比咱们苦,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总要精打细算,这个烙印太深了,所以他舍得花力气,但舍不得花钱。他始终没有把客户当作客户,而是不由自主地把他们当作一个个纯粹的人来和自己比,老把做销售和他过日子混在一起。比如对柳副总的女儿,小薛肯定会想,为什么她小小年纪就可以跑到英国读书?为什么她就必须一个人占一间单人房?而自己只念了中专就得出来打工挣钱,自己一路上都是和导游合住一间房。每碗面条将近十块欧元,差不多是一百块人民币,小薛会觉得,这碗面条在北京可以请他们十三个人每人一碗了。巴黎红磨坊,一张门票就差不多一千块人民币,用他十天的工资看一个多小时的大腿舞,他觉得不值。他是对自己的定位有问题,还没有进入角色,这是我最担心的。他必须忘了他是薛志诚,他只是维西尔公司的一名sales;他应该清楚他不是作为一名消费者到欧洲旅游的,他是带着任务去工作,是去保证客户满意的。他省下了多少钱?最多两、三万吧?可咱们为普发这个考察团的食、宿、行、游总共花了多少钱?好几十万吧?结果不仅这几十万全打水漂了,造成的负面影响恐怕再花几十万都无法挽回!”
李龙伟表情严肃地听着,他知道洪钧的话里既有自责,也有对小薛的失望和不满,大概还有对他李龙伟的批评,但他不知道这三者中哪个更多,只好一言不发。洪钧好像知道李龙伟的心思,接着说:“还是怨我自己啊,你知道我当初是怎么嘱咐小薛的吗?我告诉他,‘该花的钱要花’,我这不是废话吗?!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什么钱该花、什么钱不该花,各人的标准不同,我觉得该花的、柳副总觉得该花的、小薛觉得该花的,都不一样,小薛就是一味按照他自己的标准来行事,结果弄得一团糟。就像电视里经常讲的那些话,该抓的要抓,该处理的要处理,该审批的要审批,都是废话,关键就是什么该、什么不该,各人有各人的标准。”
李龙伟见洪钧还是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忙宽慰说:“很难有先见之明的,范蠡不是也只能让大儿子去了吗?”
洪钧一听这话不由笑了,他摆了下手表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却又想到一个细节,问道:“哎,为什么他不带信用卡呢?公司没有给他办张AE卡吗?”
“他级别不够,不会给他办的。”李龙伟被洪钧提醒了,反问道,“那三千多美元怎么办?谁来承担?”
“他报案了吗?拿回报案记录了吗?”
“没有。”李龙伟摇摇头。
洪钧无奈地把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说:“那没办法了,没有报案记录,没法证明他是遇到了不可抗拒的意外,只能说是他自身过失造成的,他自己承担吧。”
“那些美元是他从公司预支的advance,三千多美元,快三万人民币了,他一下子拿不出来吧?是不是公司替他承担一部分?”李龙伟试探着建议道。
洪钧狠下心摇了摇头,他注视着李龙伟的眼睛说:“不行,不能开这个先例。咱们了解他,知道小薛是诚实的,但其他人不一定了解他,难免会说三道四;咱们了解他,但咱们不一定了解其他人,万一以后其他人出差回来也说钱被劫了,也拿不出证明,也都是公司承担?咱们惟一能做的,就是可以宽限他一段时间,分几个月从他的工资里把钱扣回来。这种事你不要出面,我会让财务通知他。”
李龙伟点头答应着,暗自叹服洪钧的考虑的确周密得多,他想了想,像下了决心似的说:“Jim,我已经考虑一段时间了,你真的觉得,小薛还适合继续干下去吗?”他顿了一下,看到洪钧平静地望着自己,又接着说,“你刚才也提到,他至今没有进入角色,而且他做事的方式好像也和咱们不是一个路子,花钱的时候胆小得要死,可自己拿主意的时候胆子又太大,他好像不具备起码的sense吧?”
洪钧知道李龙伟说的“sense”有着丰富的含义,他也完全明白李龙伟的意思,的确,小薛缺乏基本的常识,不太懂外企的规矩,他的思维方式也和其他人不太一样,洪钧已经观察了很久,也考虑了很久,尤其在小薛欧洲之行惹下这么大麻烦之后,凡是坐在洪钧这种位子上的人可能都会得出同样的结论:应该请小薛离开了。但是,做决定的不是冷冰冰的位子,而是位子上的活生生的人,洪钧也搞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他总觉得还应该再给小薛一次机会,可能就像他自己,正是靠着别人一次次给他机会,他才坐到了今天的位子上。
洪钧脑子里很乱,嘴里也不像刚才那样斩钉截铁了,而是含混地说了一句:“再看看吧。”
李龙伟刚要再说什么,忽然有人敲门,一下、两下、三下,洪钧高声说:“请进。”
门被推开,小薛怯生生地走进来,一见李龙伟也在,忙要转身出去,嘴里说:“你们在开会呐,我等会儿再来。”
洪钧冲他招手说:“没关系,你有事就说吧。”
小薛没有走近洪钧的写字台,而是就在房间正中站下,洪钧看一眼小薛,又看一眼李龙伟,正好和李龙伟的目光相遇,洪钧忽然觉得非常悲哀,他和李龙伟仿佛是两个判官,刚刚还在谈论着如何决定小薛的“生死”,而此刻近在眼前的小薛却一无所知,洪钧暗自叹道:人啊,能有几个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呢?他心里感到一阵压抑,脸上却努力摆出一副笑容问道:“什么事啊?”
小薛也是看一眼洪钧,又看一眼李龙伟,最后迟疑地对洪钧说:“是澳格雅那个项目,我去欧洲之前就给他们打过电话,今天上午又打了一次,我想去他们那里一趟,但约了两次都没约成,他们总说忙,没时间,什么时间有空也说不好。您看,我应该怎么办?”
洪钧注视着小薛,很简单地回了一句:“那就再约第三次。”
小薛没想到洪钧会这么回答,愣了,李龙伟也把头转过来看着洪钧,洪钧面无表情地坐着,小薛见洪钧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只好说:“嗯,我明白了。”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去,把门带上了。
李龙伟干咳了一声,说:“刚才。。。。。。是不是应该帮他分析分析,看看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洪钧摇了摇头,说:“现在帮他找窍门为时太早,窍门应该教给勤奋的人,教给不会轻易放弃的人,他才被人家拒绝了两次就开始怀疑自己,还是先让他自己想想办法吧。”
李龙伟被洪钧弄得有些糊涂了,洪钧刚才还对小薛心慈手软,当着小薛的面却如此铁面无情,他正想着,洪钧问他:“柳副总那边怎么办?”
李龙伟忙回过神来答道:“今天在他面前该说的、能说的我已经都说了,他可能还是想见你,但我觉得你没必要见他,我已经代表公司向他正式道歉了,不能再惯他的毛病。”
洪钧沉思着,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走着瞧吧。”
快下班的时候,洪钧开始收拾东西,第三季度的所有业绩报表和相关的合同订单他已同劳拉审核完毕,国庆的七天长假对于他而言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加班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他拿定主意在国庆前夜彻底放松一下,好歹对菲比也算是个交待。
他拿起电脑包刚要向房间门口走去,被小薛恰好堵个正着,小薛尴尬地说:“哟,您要出去啊,正想和您说个事呢。”
洪钧便和小薛一起走回来,隔着写字台面对面坐下,和颜悦色地说:“我没事,你说吧。”
小薛先是紧闭嘴唇,像是运足丹田之气,然后说:“我想过完节就直接去浙江澳格雅,我不想再和他们在电话里磨嘴皮子了,打电话的目的就是为了见面,还不如我就干脆杀过去见面得了。”小薛说完,脸上挂着好似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表情看着洪钧。
洪钧听小薛的口气,显然并不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而是主意已定,只不过来和自己打个招呼,他心里顿时一喜,他喜欢这种风格,就故意逗着小薛:“哟,要是你去扑了空,或者吃了闭门羹,往返机票可就白花了,你不心疼?”
小薛的脸红了,但很快稳住阵脚,有条不紊地说:“嗯,是有可能白跑一趟。但是如果我傻等着他们和我约好再过去,就可能会耽误时间,而且他们那边可能已经发生了咱们还不知道的情况,这样就会有丢掉项目的风险,丢掉项目可比白花往返机票的损失大多了,所以我觉得应该飞过去。”
洪钧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他马上问:“刚才Larry和你聊过了吧?”
小薛的脸更红了,他低下头说:“嗯。”
洪钧暗想,果然是李龙伟向小薛面授机宜,看来他和自己一样心软。洪钧说:“你要记住你是干什么的,做销售,你的首要任务就是拼项目、签合同,你首先要想尽办法给公司挣钱,而不是只考虑替公司省钱,不能舍本逐末。”
小薛点头说:“嗯,我明白。洪总。。。。。。,我这次陪他们出去,给你们惹麻烦了。”
洪钧并没有客气,而是严肃地说:“道歉的话就不用说了,关键是要从中吸取教训,争取做出业绩,将功补过,证明你自己。”
说完,洪钧就站起身来,小薛忙跟着站起来,却不向外走,而是立在原地说道:“洪总,我有件事一直想不通。”他见洪钧也定住脚望着他,便问,“为什么32张一百的不多不少变成了32张一元的?而且我是分成8张和24张两组,被他换了以后还是8张和24张两组,其实即使差几张我当时也根本看不出来。”
洪钧笑了,他拍了一下小薛的肩膀,说:“这就叫职业水准。多放或少放了几张,那不算本事,高手有高手自己的标准,人家也要精益求精啊。你是碰上高手了,所以并不丢脸,也没什么遗憾的。”
“可是,他是怎么做的呢?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怎么可能呢?”
“你的眼睛肯定离开过你的钱,他们有一套办法转移你的注意力,所以,永远不要被别人牵着你的视线,不要轻易相信自己的眼睛,眼见不为实啊,你看到的可能恰恰是别人特意让你看到的,你相信的可能恰恰是别人故意让你相信的。”说到这儿,洪钧直视着小薛的眼睛说,“做销售尤其如此,你面对的可能都是别人精心布置的假象,不要轻易相信你看到的、听到的,不然的话,你的损失可就远不止几千美元喽。”
小薛像根桩子一样定在地上,洪钧的话在他脑海里一直回荡了很久。
沿着八达岭高速公路向北,过了清河收费站,第一个出口就是小营,在高速公路西面一个拥挤的十字路口的西南角,有一间不大的麦当劳餐厅。这是七天长假里最后一天的下午,小薛好不容易在角落里等到一张空桌,拿着两杯可乐坐了下来,他在等一个人。
没多久,一个高挑的女孩从门口风风火火地挤了进来,戴着墨镜的眼睛显然无法适应室内的光线,她便把墨镜推到头顶,站在原地向四周寻找着。女孩的出现就像忽然投下了一块磁石,把麦当劳里十二岁以上的若干男人的目光都吸了过去,这些男人里既有成群结伙的中学生,也有带着孩子的父亲,还有小薛。
小薛一看见菲比,忙站起身冲菲比挥手,菲比也看见他了,嫣然一笑走了过来。男人们的目光投到菲比身上的时候,恨不能把目光变成手;等菲比走到小薛面前,男人们的目光便移到了小薛身上,立刻恨不能把目光变成刀了,小薛仿佛被那些男人如刀似剑的目光拦腰斩断,缩着脖子一屁股坐下,都顾不得和菲比谦让一下。
菲比坐下来,一边用手当扇子扇着,一边说:“热死了,都十月份了,怎么还这么热?”
小薛不敢看周围,也不敢正眼看菲比,便把目光放到一杯可乐上,把可乐推到菲比面前说:“赶紧喝吧,喝了就凉快了。”
菲比看了眼可乐,就笑着低声说:“你替我买的?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喜欢什么?”
小薛更窘了,只好说:“忘了问了。那,你想喝什么?”
“只能点喝的呀?我就不能点吃的吗?”菲比接着打趣,然后才说,“巧克力圣代,我不想喝可乐,灌一肚子气,说话的时候老打嗝。”
小薛马上站起来说:“你等一下。”就跑去排队了。
菲比挺高兴,她喜欢居高临下地拿小薛开心,也喜欢看着小薛为自己忙碌,她把可乐推回到小薛的那杯可乐旁边,耐心地等着。小薛很快端着一杯巧克力圣代回来,放到菲比面前,菲比仰脸笑着说:“谢谢啦。”便用塑料勺子挖着吃起来。
小薛趁着菲比垂下眼帘盯住圣代的工夫,才仔细打量了菲比几眼,这是两人的第二次见面。小薛客气地说:“不好意思啊,让你跑这么老远,其实我进城很方便的,有城铁,公共汽车也很多,你干嘛偏要约到我这边呀?”
“没关系,很顺的,走三环到马甸上高速,从小营出来左转不就到了吗?我是奉旨行事,老洪说的,怕你又把钱丢了,所以要在你家门口接头。”
小薛的脸一下子红了,苦笑着说:“我平时出门身上不会带多少钱的,没事。而且,我那次丢钱的时候,离酒店比我现在离自己家还近呢。”
“是啊,所以有时候你怎么小心也没办法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谁让你被贼盯上了呢?再说其实丢钱的损失最小了,钱可以再挣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