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戌年(1934年)正月十五,元宵节。
骞家寨的主寨里,因骞老寨主生病多日,专程请来驱鬼逐神的土老司(巫师)在做完法事后,为了逗骞老爷高兴,又上演一曲原始且诙谐风趣的毛谷斯。
只见几个全身衣服用稻草捆扎而成的毛谷斯(演员),头顶着五根草辫子,光着一双赤脚,在“拨步长”(老公公)的率领下,随同八宝铜铃的节奏,进三步退三步,然后席地而坐。一个身着长衫,戴竹圈眼镜的师爷上场了。他正一下竹圈眼镜,咳嗽一声,怪声怪气地教训起来。
他说:“人之初,”
毛谷斯:“狗咬猪。”
他说:“性本善,”
毛谷斯:“炒剩饭。”
他说:“这是圣贤书《三字经》,”
毛谷斯:“我们读过‘四字经’。”
他说:“不对头,是《三字经》,”
毛谷斯:“对头,我们读的就是‘四字经’。手有手筋,脚有脚筋,背有背筋,两腿间还有根总经。”
他说:“不对头!人之初,性本善,”
毛谷斯:“狗不叫,是只死狗子。”
他说:“又错了,是‘苟不教,性乃迁’。”
毛谷斯:“我们读的是‘八书’。”
他说:“不对头!只是《四书五经》,哪里来的‘八书’!”
……
这几个毛谷斯的胡搅蛮缠,故意为难逗趣师爷,东拉西扯,把台上看表演的一帮人笑得前仰后合,整个大堂笑声朗朗。有人高喊,再来一段“审老爷”(地方神),让大伙过足瘾。“好的,就让大伙今天过个瘾!”几个土老司也不推诿,个个似乎都是有备而来,随口就应承下来。
这时,从堂屋后由两个扮作小鬼的毛谷斯,抬出一个竹扎纸糊的“老爷”,放在一个土老司面前。其余的毛谷斯分坐两旁,全部怒视着“老爷”。
土老司上马,坐在长凳上,边唱边跳,不停摇着手中的八宝铜铃。
土老司唱道:啊达啊达伢尼借,(姐姐姐姐我喊你)
牙尼那者都替塔列。(喊你十声没应一声)
基度那尼嘀锥老,(几时几日得罪你)
那伯那白尼伢波街。(从头一二说分明)
唱完后,土老司戴上面具,担任起审判官角色,开庭审判“老爷”。一个人蹲在“老爷”后面,像扮双簧戏那样,学着“老爷”的腔调。你听:土老司:“老爷老爷!今天我们举行庆典,抬着你走遍村村寨寨,让你好不风光!这闲,我要问你这个当老爷的,我们武陵山区今年收成好不好?”
“老爷”:“武陵山区今年收成好!”
土老司:“山民们是否安康?”
“老爷”:“山民们安康吉祥。”
土老司:“武陵山区的六畜是否兴旺?”
“老爷”:“武陵山区的六畜兴旺发达。”
土老司:“六畜可有瘟恙湿气?”
“老爷”:“没得瘟恙湿气。”
土老司:“来年是否等同今年?”
“老爷”:“来年不关我事,你各去问玉皇(大帝)。”
土老司:“官府欺凌山民,兵匪骚扰武陵,土豪搜刮民膏,你管不管?”
“老爷”:“这些我管不了。”
土老司:“那牛吃阳春(庄稼),马踏菜园,麻雀偷谷,狗咬耗子,黄鼠狼嗄(咬)鸡,你管不管?”
“老爷”:“这些鸡毛蒜皮小事,我懒得管。”
土老司:“你这个当老爷的,大事管不来,小事懒得管,一看就是个老糊涂!留起何用?来人啦!将这个糊涂老爷打他妈个五十大板!”
众毛谷斯异口同声喊:“打他妈个五十大板!”
“老爷”跪倒地上:“饶命饶命啊!”
土老司:“这个老爷,连问数次,他都懒得管、管不了,怎么办?”
众毛谷斯一起怒吼:“把他烧了!”
于是,众毛谷斯抬着“老爷”,跟随土老司,来到大堂外空敞的地上,对“老爷”处以火刑。烟尘飞舞中,笑声再度朗朗而起。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出现了:“这个‘老爷’要是贺龙就好了!烧他妈个灰飞烟灭,消除我武陵山区的心头后患。”
“张师爷,今天老寨主的病有好转,毛谷斯舞跳得也好,大伙正开心呢。你莫把话扯远了,要得不?”骞江对张云梯的话很是不以为然,斜视了张一眼。
“我硬是弄不明白,张老邪啷个硬和贺胡子过不去。一个在龙山,一个在秀山,隔山隔水的,八根竹竿够不着。弄不明白,一说起贺胡子,张老邪没一次不是咬牙切齿的。真叫人弄不……”骞江的婆娘颛凤在旁接口,她说完,起身从看台上走进内堂去了。
“嫂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像她娘家开米店、经营桐油的老板,贺匪一来是见一个收拾一个,全打击,全共产。你们家搞药材开药铺店的,贺匪现在正缺这些,比哪样都希罕,他要来武陵山区。我敢打赌,你们家买卖,你们寨子,将首当其冲,贺匪肯定先行打劫。不信,我俩打赌,输点哪样?”张云梯对骞江颛凤夫妇的话毫不在意,他仍一个劲地警告着。
“在我眼里,张老怪,你顶多会些装神弄鬼的把戏,求神扶乩,人鬼相通。再说了,从龙山、来凤、黔江闹贺龙的那些廊场(地方)过来的人,也没有讲贺龙连道士老倌、巫师巫婆都打的事。既然挂不着你们,你们偏偏要去惹贺龙,是不是狗不咬人,你偏拿棍子去捅它。”骞海走到张云梯的身边,眯缝着两眼质问道。
骞海一向目中无人,在他心目中,除了骧龙大哥和莪金老大,武陵山区他一辈的人中再没人能让他正眼瞧一下。近一年,除了那个来历不明的欧廷献老板外,来骞家主寨拜访他父亲的人中,他尤其烦恼这个一身邪气,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张云梯。他实在觉得蹊跷,他耿直睿智的父亲为何一再容忍这几个人蹿上跳下,进院出寨。而他那位自以为是的大哥骞江,自从认识欧老板和张老邪后,无心经营药材生意,整日心神不宁,崇巫敬鬼,神秘兮兮的,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
这次,张云梯以看病探望为由,随骞江再来骞家寨。骞老寨主竟然又在一向不允外人随便进入的主寨,招待这个与骞家寨无任何渊源的人。最叫人百思不解的是,他俩带来的一个叫“大哥”的神秘人物。这人其貌不扬,但动作敏捷,目光阴鸷,一望就是个内家高手,别看他在进入二道寨门,过脊梁道那段路上假装战战兢兢的。其实,依他那身手,提口气几跃就能飘过弓弩的射程范围,落在第三道寨门口上。
此时,骞海把张云梯问得哑口无言。无意间,骞海瞅见那位“大哥”看他的眼中似有精光闪过,宛如闪电雷鸣。他只感到身心俱寒,浑身一震,似被什么击穿心脏。他脚步无力地回到座位上,怔怔地看着正收拾行头的毛谷斯们,见他们穿上平常人的衣裳后,一点也没有了披挂稻草时原始人的感觉。
“大哥,这位英才就是骞江兄的幺弟,小少主骞海。”张云梯讪讪道,走到那位“大哥”前讨好地介绍骞海。
“……”骞海见“大哥”看他后,起身点下头,没吱声。
“大哥,我小弟不善言辞,请勿见怪。”骞江出来打圆场,然后,他对众人说,“请进屋,外面风大。鄙人贱内已沏好钟灵毛尖,大家仔细品茗了。”
这时,由大堂屋内传来一阵嚷嚷声。几个干练的仆人先走出屋外。随后,就是骞老寨主,再后面就是一个胖大和尚,并排走着的也是一个身着袈裟的清瘦和尚。两个和尚的身后各跟着四个小沙弥。骞老寨主同两个和尚走到屋外空敞的地上,三人互相行礼,两个和尚转身朝寨外走去。骞江早得到父亲示意,一直躬身跟随两位和尚身后,直送到第一道寨门外。骞江朝两个和尚拜了一拜,叮嘱大师一行路上平安。胖大和尚弥勒佛一般肥头大耳,他笑吟吟地问:“大少爷,你的那位‘大哥’来头不小啊!你因何缘结识于他?”
“禀报大师,愚侄刚结缘此人不到半年。是在汉葭码头,那是……”骞江微怔,照实说道。
“阿弥陀佛!但愿是善缘。阿弥陀佛!”消瘦的和尚合掌说完,一声佛号后与胖和尚走了。
那后面念叨的那声“阿弥陀佛”响彻了汹涌泉溪的两岸,令远在第三道寨门空敞地上的人,都感到耳膜受到震荡。骞江似感到两位大和尚弦外之音,但他又疑心自己是多心多虑了。他匆匆赶回主寨,到第二道寨门时,遇到撤出寨去的毛谷斯们。骞江又以主人的身份,感谢他们为父亲身体康复驱魔逐鬼,祝他们路上平安。
当晚,安顿完其余繁杂琐碎事务后,骞江才疲乏地躺在火铺上,打个盹。旁边,婆娘颛凤精心沏泡的钟灵毛尖,氤氲袅绕,香味四溢。他朦胧中记得,两个大和尚在走过空敞地上时,不约而同地扫描了“大哥”一眼,轻微地“咦”了声。而“大哥”正巧背过身去,与张云梯搭讪着什么,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观察他。骞江猜测不透,自小就熟悉喜爱他的两位方丈,今天倒客气起来,陌生人般地同他问答着。分手时,慧通方丈那声显露深湛内功的“狮子吼”佛号,连附近树杈上的山雀都震落下来,方丈好似对山寨里某个人故意地炫耀,抑或是在探究什么。
门无声的开了,骞江以为是颛凤进来,懒得头都不转眼皮都不抬。一口热气冲耳畔而来,门口到他火铺上至少也有五六米,转瞬即至,速度之快令骞江豹眼猛睁,原来是他请来的客人“大哥”。只见“大哥”面目和蔼地对着他,轻声问道:“那两个和尚是哪方真神?”
骞江答:“胖的是回龙寺慧明方丈,瘦的是传灯寺慧通方丈。怎么,你行走于武陵山区,连这两位高僧都不晓得?张师爷没给你提到过这两座香火鼎盛的庙宇?”
“大哥”说:“非也,早就如雷贯耳。只是两位真神的金身今日才得以悦目。”顿了一下,好似想起什么事由,大哥拍下自个脑壳,问骞江:“那声‘阿弥陀佛’是哪位喧的?”
骞江略有所思,他答:“我也没看见谁喧的,待回头时两位高僧已经走远了。”
“大哥”又道:“看来令尊与两个和尚相交甚深。据说令尊与另外三个大族长,早已足不出寨门,绝少与外界往来,更不过问世事。我看这纯属谣传!”
骞江立起身,请“大哥”上坐。叫人端上热茶,两人正要谈些别的事务,一个人走进来,朝骞江下跪拜过。骞江看去,这人鼻子尖红光光的,依稀记得这人是二弟骞湖的人。他询问那人有啥子事,找过大管家没有。那人拱手低头答道:“大寨主,小人是二寨主的药店保管秦登仲。有要事向你报告,哦,这里有人不便,那小的暂且告退,明天再来。”
骞江看着秦登仲,又望了“大哥”一眼,正犹疑不定。“大哥”见状,起身告退,原来他被安排与骞江同一院住,是一座三檐的吊脚楼里。骞江送走“大哥”后,回屋关上门,叫仍拜伏在地上的秦登仲起身,两人落座后,骞江等待秦说话。秦顾盼左右,对骞江说:“小人知道一事,关系到骞家寨大小几十个寨子十几万人的安危。所以,小人连夜赶来,专门报告大寨主,并尽快禀告老寨主,早思良策对应。”
“啥子事恁严重神秘。你讲出来,这屋子里就你我二人。不妨事,大胆讲。”骞江亦听出点道道,催促起来。
“民国十一年(1922年)五月,时任川东边防军警备旅长的贺龙,在汉葭码头驻防期间,结识刚当上哥老会舵主的二寨主。贺龙很欣赏二寨主为人正直、仗义疏财的品行,老板也对贺龙匡正扶危、济困救贫、除恶严纪、胸怀博大的崇高品德尤为敬佩。两人还秘密结为拜把兄弟。这事……”突然,正在娓娓叙谈的秦登仲,被骞江伸出的两根手指叉住喉咙头,顿时面色涨成紫色。他两眼乞求地看着漫不经意的骞江。
“你咋个晓得老二同贺龙结拜兄弟的事情?”骞江一字一句,像一根细针轻轻地扎着秦登仲的心窝。
“我……我……”秦登仲在骞江松开两根指头后,接连咳嗽,语句成不了调。他喘一会儿,才说:这事我也是刚听说的。你别急,大寨主,是欧廷献告诉我的。当时有一批药材霉烂了,是我没保管好,本应受到处罚。
欧老板晓得后,把这批霉烂的药材包销了,我店不光没遭赔本,还倒赚一笔。但欧老板不让我讲是他包销的,只要求往后我们药铺店所有销售的药品,告诉他销往下落就行了。一天,我请他喝酒,他醉醺醺地对我讲,贺龙来了,国军的包围圈已形成。你们老板骞湖与贺龙结拜过,再不醒悟,就自掘坟墓了。我当时傻了,贺龙十多年前来过汉葭码头,估计是那时两人结拜的。这回,老板失踪十多天才回来,进的药品全是治疗枪伤用的,猜是为军队准备的。我感到害怕,趁这次回主寨运药材机会,想将这事报告老寨主,像我这等身份,哪够格拜见他老人家呀。所以,来找大寨主求个方子,看如何解这个疙瘩。
“你先去睡觉,明天我找你。”骞江把手一招,示意秦登仲出去。当夜,骞江的屋子里灯光彻夜未熄。天亮时,他打定主意,马上去找莪金,证实一下他的猜测,确定老二骞湖的行踪。他想出一个暂时甩开“大哥”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