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性心肌炎，在年初二月的体验报告上，赫然发现这个名词时，薇拉感觉到世界在一瞬间失去了光明。
对于一个需要用到大量体力的舞者来说，必须要具备强健的心脏。
而她的心，已经开始坏掉了。
像是一个听着音乐不停旋转的音乐娃娃，它却慢慢的从身体内部开始腐烂掉，这让薇拉根本难以接受，尤其是当医生说，她至少要停止跳舞两年来进行治疗时，她更是有种几乎崩溃的感觉。
两年之后呢？她的病就可以好吗？还是，要下一个两年？再下一个四年？
即使在是家人的半强迫下，休息了三个月的时间，却已经让她快要疯了，她偷跑进葛雷的舞蹈教室，在哪里尽情肆意地跳了整整一个下午，身体里所有的阴霾与恐怖，都顺着汗液从她的毛孔里跑出来，挥洒在炽热的空气中。
她反复告诉自己，没事了，看她跳得多高，看她足尖的步法多么复杂，看她踢踏的速度有多么快！
看吧，她的那颗坏掉的心脏，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它还能再跳！
然而，那一天晚上，当所有人离开时，她重重地摔倒在木制地板上，而那一次昏厥，若不是被葛雷及时发现，她应该已经死了。她又修养了几个月，再回来时，葛雷却将她编入新人组，让她跟着一群小菜鸟成天练习最基础的缓慢舞步。
她已经在葛雷的面前倒下一次，这一回，她绝对不能输！
白色的药瓶，被薇拉紧紧攥在手心里，由于握得太紧而让所有的指节都一阵阵发白。她不想当着葛雷的面吃药，所以来到了走廊的末端。
刚刚葛雷私下对她说：“你已经忘记，什么才是踢踏舞了吗？”
往手心倾倒着药片，她困惑地思考他话中的意思？
难以理解？！
在看过她的表演之后，不但宣布她同那个门外汉是平局，还质问她是否已经忘记什么是踢踏舞。
无论多快的节奏都可以轻易地操纵在脚下，无论多复杂的技巧都可以精湛的展现，以一颗绝对热情的心去专注投入，这就是踢踏舞，不对吗？
她押上生命为赌注，只是想在她极度热爱的舞蹈里，跳出最优秀的技巧与最华丽眩目的舞姿，这种想法有错吗？为什么葛雷始终不能解释，做为老师，他永远不肯站她这一边，骄傲地承认，她就是他最好的学生？！
为什么？
只是因为她有一颗没有跟主人商量，就私自决定坏掉的心脏？
所以，她的所有梦想，都注定将成为泡影，所有的努力就只会成为一场缺乏笑料的笑话闹剧吗？
不，也许……
也许，葛雷之所以宣布平局，并不是因为她跳的差，而是因为方星辽的脚伤，她听电视台的人说，方星辽因脚伤暂停比赛了，若真是伤得那么严重，应该没有办法撑到底，只要她多支持一会儿，再多支持一会儿，就一定可以赢！
“对，我一定可以赢！”暗暗地发誓，将手心的药片一口吞掉，浓浓苦涩的滋味充斥了她的口腔。
只不过，比起那颗会随着她翩翩起舞，便痛得令人招架不住的心脏，这小小的苦涩根本不值得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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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星辽重新回到舞蹈教室时，眉宇间有异常的低落与阴郁，她的手贴在门上，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玻璃门里正在做热身的薇拉。
优雅挽起的发束，露着线条优美的脖子，一身蓝莹莹的小礼服，在肩带和下摆处都有极为精致漂亮的镶边，就像葛雷所说，对踢踏舞者而言，每一次表演以及每一场比赛，都是值得尊重的，要盛装，要用最专注的态度。
所以，悲伤也好，伤病也好，她也该把它们全部抛到脑后，去做她真正应该做的事情——用最认真的态度比赛，才是向对手表达尊重的方式。
她必须要赢，因为有必须要赢的理由。
心里的勇气随着那一股强韧的信念慢慢升起，她不再犹豫，推门而入，背对着她的薇拉听见门响并没有回头，两人的视线在镜子里焦灼地撞击了一下，滋出啪啪的火花。
葛雷的手指悬在音响的开关上，朗声说道：“追逐着音乐的节奏，自由的踢踏，谁先停下来，不止是输，她永远都不能再进我的舞蹈教室。”
薇拉震惊地瞪视着葛雷，却见他面无表情，说了句‘开始’，然后按下开关。
由于太过震惊葛雷所说的话，这让薇拉的动作错过了第一拍，而落后于方星辽。与先前的表现不同，这一回，方星辽完全抛弃设定好的舞步动作，她闭着眼睛，似乎是完全依靠自己的耳朵，来侧耳倾听音乐的节奏。
葛雷选择的配乐是节奏极为轻快的JAZZ风格的音乐，手风琴的欢悦、小提琴的优雅、手鼓的悸动、还有悠扬动人的尤利安笛子，像林中的斑鹿，在鸟语花香，绿目满野中，轻快地向前奔跑。
只是，到中段时，配乐里的轻快突然之间变得紧张，颤抖的苏格兰风笛，沉重的鼓音，还有急转直下的小提琴拉奏。
方星辽，她始终闭着眼睛，但是足尖之下始终是紧紧踩着每一个节奏，这一切在薇拉看来，并不像是方星辽操纵所有的节奏，而是她徜徉在音乐的海洋里，自由的，奔放的，毫无束缚的融入其中。
“不，我不能输。”薇拉颤抖着喃喃自语，她狠狠咬着牙，牙龈渗出一丝腥味。
在给定的节奏里，如果非要展现复杂的技巧，就必须将足尖的节奏加快，两拍的踢踏要等同一拍的速度，这样才可以让她一边炫耀技艺，一边保持节奏的稳定性。
薇拉在一个转音变奏的地方，突然改变了自己脚下的踢踏速度，足尖的舞步更是加了许多重跺步和单旋踢踏的复杂舞步。而反观方星辽，她依旧是保持着原先的节奏，完全不受影响地跳着。
极快的舞者与极慢的舞者，在同样的音乐下，以丝毫不差的节奏，完整地呈现着这一场踢踏舞的表演，如同狂暴的飓风与潺潺的流溪，前面可以摧毁一切，后者则滋润了干裂的土地。
薇拉的脸色由惨白转而阵阵发红，冷汗一阵阵地从她的毛孔里渗出来，她狂风一般的高速踢踏开始摇摆，节奏一连错了几拍，咬紧牙，她仍在拼死坚持。
葛雷说过，停下的人输！
所以，她不能停，死都不能停。
就在这时，方星辽突然停了下来，不，严格地说，她是摔倒在地，瘦弱的双肩细微得不可察见地颤动。
薇拉难以控制心中喜悦，那种情绪来得太过突然，从胸腔里一路向上涌入一团湿濡，直冲向她的眼眶，打着转，就快要落下脸颊，但……
但方星辽却说：“你，不要停……我，还没有结束。”
能想象吗？连声音里都有强烈的痛疼传来，那该是多痛？
薇拉、葛雷、斯未寓、海青……教室里所有的人都怔怔地看着那个瘦小的短发女生。
方星辽在做什么？
她在脱鞋。
脱去黑色的舞鞋，露出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的脚，鲜血淋漓都不足以形容那只脚的惨状，包裹着脚趾绑带已经被浸泡得湿淋淋的血红，就连她手中那只被脱下的鞋子，也在不停向外滴着血。
将手里的鞋子扔掉，方星辽重新站起来，在穿过手风琴的尤利安笛子的悠扬中，重新续接上节奏。
此时，已经没有几个人去注视薇拉的舞步了，无论她跳得多么惊艳，多么华丽，多么充满技艺，但人们却无法将双眼从方星辽的足尖移开。
该怎样形容那种心情？
方星辽每一次的单足滑旋踢踏，鲜红的足尖就在地板上，开出一朵鲜丽无比的花朵，摇曳着令人心痛的纯净。而失去了舞鞋，她所有足底的动作，便少了鞋钉制造的清脆响声，但这股极富节奏的声音，并没有消失，反而是穿过了时而轻快，时而紧张的配乐，在每个人的心头无比真实地响起。
什么是踢踏舞？
向往自由，对生命充满渴望，比谁都要热情地面向未来——这就是由爱尔兰移民和非洲奴隶带来的——最初的也最真实的踢踏舞。
方星辽的脸上，带着无人能比的坚定，那并不完全是被毅力支撑的，而是对生活充满热情，相信凡事总有美好一面的信仰。
凡事总有好的一面，所以，别灰心地以为人生只要一条路的选择。
在通向悬崖的险途中，一定有某个可以走向另一番天地的转角，只要人们肯停下脚步，抛开杂念地回头看。
即使……即使无法再继续跳舞，人生依旧是可以很动人。
所以，停下来吧。
快点停下来吧。
薇拉。
……
葛雷悄悄地关上配乐，他安静地注视着在中心跳舞的女生，眼中松动的柔软，微微颤动的鼻翼。
上一次，方星辽看到的视频的确是有细微的节奏差距，那是因为其中一个并不是从同一视频剪辑下来，而是补录上去的。
方星辽，她有着异于常人的节奏感，对生命无与伦比的体会，以及一颗对凡事都热情的真心……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如果她成为他的学生，又将会为自己或他的人生，打开怎样一番全新的人生格局呢？
他开始越来越期待了。
葛雷的思量间，薇拉已经停了下来。
她半跪在地上，掩面而泣，耸动的双肩，在坦承自己的失败，也在告别自己最爱的舞蹈，因为她终于看懂，方星辽流血的足尖为她画出的另一个未来——
那个不会再有舞蹈，却依旧无比美丽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