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后的阳光下,几只蝴蝶轻盈地飞过斑驳的树影,而凯恩只是定定地望向树林深处,最后吸了两口“骆驼”香烟,狠狠地将烟蒂在身后的橡树干上旋灭了。“除了不幸,一切都结束了。”他的嘴角牵出一丝颓丧的苦笑,回忆又开始像那从漂流瓶中逃出的魔鬼,无情地啃噬着他的心灵。
5个月前,凯恩还是华尔街上令人艳羡的商界精英,与竞争对手连连成功的交手膨胀了他的自信,而滚雪球般的利润愈加刺激了他的雄心。然而,幸运女神的眷顾不是永恒的,就在凯恩准备继续拓展自己的商业版图的时候,风云变幻的交易市场上,一次投资失误引发了恶性连锁反应。短短几周之后,赤手空拳艰难打拼出的金融帝国,只剩下凄凉的断壁残垣。豪华别墅、顶级跑车、名模女伴、名牌套装……同财富一起走向他的生活的,最终又和金钱一起将他抛弃了。更糟的是,也许因为被成功的光环包围得太久,凯恩发觉,自己根本无法面对惨痛失败后的每一天,而在无数并不真诚却无比动听的恭维与赞美中,他早已迷失了可以重新起飞的支点。
凯恩黯然回到了阔别17年的故乡——山谷怀抱中的乔奇镇。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它的名字,这里,除了安静,只有贫穷。少年时的他便渴望走出小镇,当他沉醉于大都市的灯红酒绿的时候,也从未记起过它的样子。现在他回来了,不过,并不是为了追忆和怀念什么。
这片树林位于小镇西边。凯恩抚摩着橡树皮被烟蒂烧灼后的痕迹,然后疲惫地垂下手臂,默默地想:“这是最后的旅途吧,这儿很安静,不需要太久……”
“我说,在林子里吸烟可是很危险哪。”正在出神的凯恩被一个苍老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头正站在身后,很机警地盯着自己。他的胸前挂着一副像是高倍率的望远镜,背后还有一支长筒猎枪。“有什么要帮忙吗?这里很容易迷路的。”
凯恩下意识地摸了摸夹克衫口袋,支吾地应付:“手表链不知什么时候松脱了,我想应该掉在这附近,不过还没找到。”
老头想了一下,然后大手一挥:“我和你一块儿找吧。这里网状的小路几乎可以通往任何地方,没个向导可不行。”说着,又打量一下凯恩,“特别是对你这样的外地人。”
于是,凯恩硬着头皮,开始和老头沿着来时的小路,寻找那块根本不存在的手表。
一路上,凯恩一直沉默不语,而那个老头却似乎有着很高的兴致。“叫我韦尔德好啦,乔奇镇唯一的守林员。”他的脸上泛起自豪的笑容,然后又自顾自地谈论起来,“很少有人愿意花上一个半钟头来体会树林的美妙了,其实只要细心一点,你就有很多意外的发现。比如有些交叉小径的卵石间能找到饼状海胆的化石;榛子上啃咬的痕迹告诉你睡鼠应该不远;蜂兰常常长在茂密的灌木丛里;欧洲蕨和月桂树丛里有时还能看到雉鸡和喜鹊……”他的语调,温和得如同谈及最亲密的朋友。
韦尔德喋喋不休地介绍,一开始让凯恩非常不耐烦,一心盼着尽快走出树林,然后马上和他告别。可是,孩提时在林中嬉戏的场景,那短暂的、随着父母的相继病故而匆匆远去的欢乐时光,竟随着老头提及的每种植物和鸟虫的名字,穿过凯恩心中那扇早已尘封锈蚀的记忆闸门,依稀地再次浮现于眼前:相貌平凡的豉豆,姿态美丽的蕨草,五颜六色的小石子,慌张奔跑的四脚蛇,在老旧的圆罐子中晒干的枫叶和金龟子,偶然形成的水洼里捉到的水蝇和蜻蜓幼虫……缺少糖果和玩具的黯淡童年里,这些都是树林弥足珍贵的馈赠。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它们变成了轮盘赌中的号码和支票上的数字,高级会所里的咖啡红酒,百老汇中的歌声魅影,主题派对上的觥筹交错……这一切带来的欢乐与满足的回忆,在这片仿佛依然在岁月深处安睡的树林中,显得多么脆弱而苍白啊!渐渐地,凯恩放慢了脚步。
当落日的余晖给树木的枝丫镀上金黄的线条,凯恩向还在远处拨弄着灌木丛的韦尔德喊:“算啦,别管什么手表了。”
看到他有些迷惑的神情,凯恩微笑着在心里说:“我想,我找到了更久以前丢失的东西。”
“那你到我的小屋坐坐好吗?就在树林边上。”这个守林的老头用很大的嗓门问。凯恩点点头。继续走了不久,凯恩看见了他的小屋,那是一幢砖砌的房子,在逐渐西沉的阳光里发出粉红的光彩。走进房间,凯恩游目四顾:层层叠叠的书架子,摆满乌木雕像、植物标本的橱柜,都显出深厚的岁月感,但比想象中整洁得多。在松饼和奶茶的甜香中,他们度过了愉快的下午,凯恩感慨地说:“我还会回来的,因为这里有我丢失的……手表。”“好啊,”老头举起手中的陶瓷茶杯,“到时候,别忘了再让我给你做向导。”
星光隐约出现在树林上空的时候,凯恩起身道别。走下小屋门口的石阶之前,他轻轻拥抱了一下韦尔德,诚恳地说:“很高兴认识了您,韦尔德先生。”
“年轻人,还记得《圣经》中说的吗,”老头愉快地向他挑了一下稀疏的眉毛,“何必为衣裳忧虑呢?就是所罗门极荣华的时候,他所有穿戴的还不如这一朵花呢!”说着,他在宽大的上衣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最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朵木头雕刻的百合。
最后,老头用很瘦的手掌拍了拍凯恩的肩膀:“希望你喜欢韦尔德的礼物。”
凯恩把它紧握在手中,向山下的乔奇镇走去。镇上的灯火越来越清晰的时候,凯恩停下来,把木雕百合放进夹克衫一边的口袋,又从另一边口袋里拿出藏了一天的水果刀和绳索,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它们远远抛进了路边的草丛……时光飞逝,乔奇镇的居民们再没见过那个失魂落魄的远游客。一个暮春的傍晚,乔奇镇西边的树林边,一个鬓边略染风霜的中年人敲开了守林人的小屋。他就是凯恩,经过11年的奋斗,他再次赢得了金融界的尊重与钦佩。可是,门被拉开的时候,凯恩的心陡然沉重了。
“原先住在这里的老守林人?”门里的年轻人干脆地回答,“他在5年前去世了。”却又好奇地反问:“老约翰可是个古怪人,你是他的朋友吗?有传闻说,20年前他本来在曼哈顿过得很风光,可忽然就抛下一切来乔奇镇看林子了,是真的吗?”
凯恩更糊涂了:“他不是叫韦尔德的吗?”
“哦,就说他是怪老头嘛。他只喜欢人们喊他韦尔德,其实,乔奇镇真正叫韦尔德的,”年轻人举臂一指,“只有您身后的‘韦尔德森林’啊。”
沿着被积年的棕色松针铺成软毯的林间小路,凯恩无言地望向被树阴掩映的远方。在树林巨大的绿色剪影里,仿佛可以听见每棵树木最沉静的呼吸。云雀的歌唱依旧回荡在碧色的森林上空,野百合静静开放……“所罗门极荣华的时候,他所有穿戴的还不如这一朵花呢!”凯恩的脸庞,慢慢浮现出一丝若有所悟的微笑。和年轻的守林员告别后,凯恩在最后一缕晚霞中,离开了这座小镇……
当林中小路再次被厚厚的棕色松针铺成软毯的时候,小镇上的环境建设基金会收到了一笔数目可观的神秘捐款,捐赠人的姓名和地址都没有注明,只是在一张有百合花纹的便笺上写着:
“韦尔德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