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把车里的收音机打开,预先调好的点台是我每天清晨开车去邮电局上班的路上经常听的软摇滚音乐台。我望了一眼坐在乘客位子上14岁的女儿,义把收音机关了。莉斯身着礼服,从着装可看出她要去的是两个隆重的场合。我们正去往密苏里州斯普林菲尔德,去参加全区的音乐竞赛,莉斯将首次独奏长笛。我自己以前参加过在明尼苏达州的竞赛,明白别的任何音乐都会干扰你的注意力,除了你自己将要演奏的曲子。
“爸爸说他也许会来,”莉斯说。从我们10年前的离婚开始,她父亲就不再是她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了。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兴奋,又有些害怕。
噢,想给父亲留下深刻印象,又担心他失望——我是否有过这种感觉?突然间,我好像又回到了12岁,坐在明尼苏达州音乐竞赛的舞台上,手指平稳地放在我那黑亮的手风琴的键盘上。我看了一眼那些自豪的家长观众。然后看见了他,我的父亲。他在最后一排坐着,双臂交叉放在胸前,平短的头发根根直竖着,黑框眼镜后面的两只锐利的蓝眼睛眯缝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我完全无法呼吸了。我已经将我的竞赛曲子练习了好几个月,直到背得滚瓜烂熟。可是那天下午,我别致的手风琴仿佛变成了纸板盒。我挤出了一小段不伦不类的调子后逃离了舞台,满眼泪水。
我的父亲是个二战老兵,权威的缩影,他没有给我丝毫安慰。他一句话也没对我说。他只是握着旅行车的方向盘,嘴唇冷酷地紧闭着,驶在回德卢斯150英里的路途中。我同样也一言不发。在这样的表现之后,我有什么好说呢?我明白,为了我的手风琴和琴课,父亲是多么辛苦工作才勉强凑够钱的。但是就在他能够来参加的唯一一次比赛中,我却让他失望了。
我们开得越远,旅行车里就越感觉寂静,直到在我和父亲之间好像筑起了一堵不可穿透的墙。想到音乐以前我和他曾有的内心最深处的交流,这就像是一种极其残酷的惩罚。
在家中5个孩子中,我排行老幺,当我来到这个家时,我的父亲已经为了养一大家子累得精疲力竭了。我和哥哥姐姐们老是在他从杰诺比萨厂下班回来后踮着脚尖围着他。可是在星期天下午,父亲会在他的躺椅上靠着,让我为他演奏。他喜欢的音乐是爵士乐,尤其喜欢《黄昏时分》这首歌。我为了他从乐谱上自学了这首曲子。他仿佛并不在乎我的演奏风格。父亲会跟着哼唱,他的眼睛闭着,泪水从眼角悄然滑落,仿佛我把他带到了一个魔幻般的世外桃源。
回家的路上,父亲没说一句话,也没再参加过我的比赛。父亲是我最希望让他自豪的人,而我却让他失望了,我永远没能从这种痛苦中解脱出来。那天下午我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打开父亲心扉的钥匙,而在我重新找回这把钥匙之前,他就去世了。
你为何要让我辜负我的爸爸?自那以后多年,我常常质问上帝。难道你就连一个弥补的机会都不能给我吗?“妈妈,到了。”我女儿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我在中央高中的停车场停了车。“还好,我还有时间来热身,”莉斯边说边和我一起走进了学校。
在练习室里,莉斯从盒子里拿出长笛,打开乐谱,完美地吹奏了一遍曲子。在进演奏大厅前,我给了她一个拥抱。“放松,”我对她说。“你会吹得很棒的!”
莉斯紧张地笑了一下。“或许你应该等到比赛结束了再下判断。”在莉斯之前的独奏选手一个跟着一个地表演完了。时针不祥地逼近了她的表演时间:11点05分。
“爸爸来了,”莉斯轻声地告诉我。“我能听到他在走廊里的声音。”父亲带着一台摄像机,随着人群走了进来。我忍不住为莉斯感到一阵焦虑。接着我才发现她已在我身旁的座位上消失了,而拘谨地站在舞台上的钢琴旁边。她的社会课老师兼伴奏希尔米先生正向她眨眼示意。
“嘿,总不会像我的考试那么糟吧!”莉斯咯咯地笑着,紧张的神情慢慢从她的脸上褪去,她举起长笛放到了嘴边。
上帝,请让她发挥出最好的水平吧!
莉斯在深吸了一口气后开始了她的独奏。银色的按键上翩翩起舞着她的手指。乐器飘荡出甜美、纯净、朴实的旋律。我闭上眼睛,思绪任由女儿的音乐牵引着。
我忘掉了比赛。忘掉了莉斯在她父亲面前表演的紧张情绪。
忽然,我想起了我的父亲。尽管他在比萨厂呆了一整天后一定十分渴望清静,但还是耐心地忍受着我每天晚上练习手风琴的那段时间。我务实的父亲对任何形式的欠债都坚决反对,可是当我长大用不了二手的学生型手风琴时,他让步了,为我买了一台最好的标准尺寸的手风琴。父亲表情严肃地打开我们的手风琴,弹奏了一小段节奏强劲的大型爵士乐曲,整个屋子欢腾了起来。不易动情、过度操劳的父亲在他的躺椅上靠着,听着他最小的孩子演奏他最喜欢的曲子,快乐的泪水冲走了他的负担。知道自己的出现使我不能在台上正常发挥后,父亲肯定非常难过,他甚至都不清楚说什么或做什么来安慰我,唯有在后来的比赛中不再参与、不再干扰我。对不起,爸爸,我以为你对我失望了。我知道,你爱我比爱音乐更多。我也希望你能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但愿我可以再为你演奏一曲《黄昏时分》。
放下长笛,莉斯在雷鸣般的掌声中鞠躬致谢(不管怎样,至少对于一个自豪的母亲来说,这掌声如同雷鸣一般)。
“妈妈,我甚至都没看乐谱!”回家的路上,莉斯在车里喊着:“我的意思是,我只是看着它,但不用读。我只是演奏,任由音乐带着我。”我知道她的意思。
在莉斯比赛后,一个周一清早,我出发去邮局上4点半的班。我把车上的收音机打开了。开始没有声音,接着从扬声器里传来的并非原来那个电台的软摇滚音乐,而很显然是20世纪40年代大型爵士乐队的铜管乐。这个电台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一个女低音歌手幽幽地哼唱着我从来没有听人唱过的歌,尽管我曾在我的旧手风琴盒里的破烂乐谱上见过这些歌词。“天空的夜幕落下,已是黄昏时分。透过薄雾,你的声音传来,已是黄昏时分。当紫色天幕预告着一天的结束,我将听到你的声音,亲爱的,在那黄昏时分。”
我的眼泪一滴滴地从眼角流下。终于,上帝的爱之音乐在我和父亲之间架起了一座桥,跨越了那沉默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