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地掩上玻璃门,手指松开门把手的当会,身体一下子像散了架子似的,无力地耷拉下来。
若被“三国迷”朋友瞧见了,还以为她蜕皮松骨地想学一学刘备——双耳垂肩,两手过膝。
她刚从经年积雪的办公室里出来,一遇到外间吹来的温热气,两股冷暖势力相争之下,禁不住激出一个寒战。这股寒意从头顶心直达脚底板,手臂上的汗毛根根竖了起来。她抱手搓了搓手臂,原是想调剂点手臂上的温度,双手一搭,却不料又引出一副旧社会寒冬腊月里某些没处着落人的腔调——佝背、耸肩、袖子管里交叠两手。要是再穿身长袍,戴个瓜皮小帽,时不时提起袖子蹭蹭鼻涕,就像极了鸦片鬼的派头。
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地抬脚往楼下去。从现在站着的这个角度,可以洞悉楼下大部分员工的工作状态,可以想见:坐在二楼的办公室的“楼上的”,有事没有就拔颈俯瞰一眼下界众生有无偷懒的种种。
她一级一级地沿阶沉下去,随着海拔高度愈降愈低,高原病慢慢有所减缓消除了。
她几乎每天要往“楼上的”那里爬个一两回以上,应该说,她比其他同事们接触“楼上的”机会要高许多。听闻某些同事十几二十天跟“楼上的”打不了一个照面,有的要等到开大会时,才有机会去“楼上的”那里见见世面,小座片刻。那么相比之下,她从接触的频率上优胜于他们许多,理应对高原反映有所适应了,但是,楼上缺氧的空气依然无法使她喘息。
“楼上的”是她和同事们对现任女经理的暗称,是由其坐的方位引申而来。
原经理办公室位于一楼靠东南的一间光照充足的房间,这是前任经理选定的位置,连同这幢老式仓库改装的办公室,全是由前任经理一手选定并参与设计装修的。听说,这个园区的租金在这片繁华的商业区算低的,主要因为园区的位置和某些房子的房型不是太好。比如她们这幢,南靠公共厕所,春暖花开、秋桂飘香时节也不敢开窗,北门这里呢,正对一堵火烧过的残墙断壁,像圆明园旧址那样,倒的倒、立的立。白天还好,晚上黑灯瞎火的很怕人。说也奇怪,旧址上开出来的花花草草,奇美得很,花期也比别处的长久。特别那几棵桂花树,开花时节桂香四溢,香浓无比。
另按中国人的风水来说,大门朝北挺有忌讳。像隔壁跟她们同幢的一家公司,将原先朝北开的两扇极敞极阔的玻璃门弃之不用,拿粗大的铁链锁上了,在上面贴了一张A4打印纸——“来访者请走南门”。来访者需顺着字条指引绕道到南面,那里另有一扇用铁皮包得严严实实的正南门。
在她们公司对面的那排新建的二层式办公楼房,房子造好没多久,就看到有装修人员在砸南墙,果然为了开南门。这家公司的老板可能请过风水师,沿着南门铺设了一条长约五米曲径通幽的小道,取用了易曲不易直的风水概念。门前又有披红挂彩的石狮,又有不为养鱼的大水缸。
风水这门学问,说不清道不明,尤其对这片紧挨着被网上评为“上海十大灵异事件发生地”的区域来说,别有一番意念吧。
原先有家与“灵异事件发生地”一墙之隔的公司,兴师动众地装修完,搬进来没多久赶上放春节,过完年之后,那家公司门上的铁锁就一直挂在那里。到了五月间,这幢楼房又开始新一轮的装修,不知该称那些砸墙的人算“装修队”还是“拆迁队”,眼看一幢两层小阳楼剥得只剩下两三面骨立的墙体,整个房型来了个乾坤大挪移后,像搭木积似的一点点又造了上去,外墙贴满了反光玻璃,还别出心裁挪来了一大块湖石镇在楼前。他们搬来三四个月了,还没关门的迹象。
今年暮春的某日晌午,她和几位同事插着牙签从餐馆里出来,看看天色尚早,头顶艳阳高照又逢春暖花开的当口,不觉触动了想去探访园区隔壁那个著名的“灵异事件发生地”。
由吉弗利领路作导游,他自称有过两次走访考察的经验,南希、迈克、露西包括她一行七人共同前往。临行之前,吉弗利特别向众人打过预防针,他说那个地道里真的很冷的。所有人把他的话当作了耳旁风,更有人认为:今天天气热,有这么个避暑的地方真是太好了。何况这么多人的脂肪层排在一块儿,再冷也冷不到哪里去,一个南希就好比多了一身南极棉内衣,那双小手一年四季都像小烫婆子⑥似的滚热。『⑥烫婆子:暖炉。』
等下了地道,走到阶梯的一半,便觉脚底下的凉气直往上冲。刚才一字排开走路的女同胞,全挤作一堆了,南希成了最紧俏的公共热源,连迈克也想往其身后挡点风。
这个防空洞实在太大太长了,越走似乎越走不到头,可能所有人心里打起退堂鼓,很想往回走了吧。只是平生来此一趟不容易,而且真正的那个“灵异事件发生地”还没到达。吉弗利有幸来过一次,他原本不想走这第二回,但是做专陪导游的他总不能接团接到一半,就把客人弃之不顾吧,所以硬着头皮还是跟来了。
这个幽森的地道,设施环境条件比重庆的防空洞好上很多倍,照明很亮,但是寒气彻骨。
她们挤作一堆,向着地道另一头的光明前进,前进进!
这时,从对面过来了一对相扶相倚的男女,彼此来往的双方都用惊骇惊惧的目光注意着来人。这个目光,并不是害怕遇到鬼,而是终于找到了患难同胞的感应。一来一往的两组人都把此刻的心迹写在了脸上,男女俩人羡妒她们人多势众,她们则慕嫉他俩可以打道回府了。
阳光啊,阳光!她们跳出防空洞,深深地吸着人世间的空气,欢呼着、挥着手仿佛刚刚出了坐了十多年苦狱的牢。
只是,这里的阳光为什么如此微弱,在这个围墙之外刚才还被阳光晒得头皮发烫疑似快中暑,然而杂草丛生的眼前一片老树、昏鸦,很是寥落凄凉。仅仅一墙之隔,透过高墙看到园区一角半宇的风景,这里与那里却完完全全是两个世界……
这时候她很想自己要是练就了一身飞檐走壁的能耐就好了,“噌”地翻墙而出,不用再往那条可怕的过道里往回走了,就是墙上搭把梯子,给她爬过去也谢天谢地的愿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