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月后,新妇回门。
院中丫鬟仆妇黑压压站满了当地,管家婆子一一清点着人数。
上房屋内,新媳妇明锦前来拜别公婆。
明锦的容貌一如她的名字,明眸皓齿、灿若桃李。
慕夫人拉了明锦在自己身边坐下,不停摩挲着她洁白如玉的手,左看右看,千叮咛万嘱咐,欢喜疼爱之情溢于言表。慕夫人为慕家添了三个儿子,身边却没有一个女儿,心里甚是遗憾。老大云鸿、老二云鹄如今虽早已娶亲生子,但因二人皆都在外做官多年,妻儿自然都带在身边,因着公务繁忙,一年中也难得回来一两次。虽还有个云飞在身边,但只知疯玩混闹,惹是生非,三天两头不见人影。所以高贵的慕夫人平日里其实是十分寂寞的。现如今终于有了一个人可以天天陪伴在身边,怎不叫她高兴?何况明锦虽然出身显赫、样貌美丽却毫无富贵之家娇小姐的一应做派,为人谦和、行事大方,虽只进门刚刚月余,但慕府上下对这位四少奶奶无不交口称赞,这让慕夫人心里乐开了花,先前的担心和忧虑一扫而空。
“四爷来了。”
婆媳二人一同看向门口。慕夫人感觉掌心里明锦的手指忽然有些僵硬。
云飞一身湖蓝织锦外袍,走进前来草草行了个礼,随即转身便走了出去。慕夫人嗔道:“娶了媳妇的人了,还是这般没规没距的!”转头无可奈何地对明锦笑:“飞儿从小被宠坏了,性子一向懒怠散漫,以后你可要好好管管他。他若不听,你只管来告诉娘,娘替你出气!”
明锦低下头去,一方丝帕被手攥成一朵ju花,声音细不可闻:“他……很好。”
“这就是了,男人大凡一成了亲,性儿就会慢慢安定下来了。云飞虽有些任性,但心地良善,你如此贤惠可人,他必是心疼你还来不及呢!”慕夫人只当明锦害羞,抿嘴一笑随即岔开话题;“时辰不早了,你们早去早回。云飞在外面怕是等的急了。”携了明锦的手出的上房,直看着上了轿子一行人走得远了,方才扶了丫鬟自回房去
明炎天手捋着长髯,乐呵呵的站在厅堂上,看着一拨拨的仆人丫鬟们端盆弄盏,穿梭般的进进出出。
府里头的几个管事被大管家明岳指挥的团团转。掌管厨灶的管事老齐尤其首当其冲,这一早已被明岳骂了好几顿。当又被检点出碗盏不干净要重新洗涮的时候,老齐先是哭丧着脸叫屈,后来终于忍不住气哼哼道:“这一应餐具都擦了没有十遍好说也有五六遍了!哪一件不是挣明瓦亮的!再擦这盘子上的花鸟鱼虫都能蹦下来了!从昨儿起大家伙就没停手过,今儿还要准备大宴的菜点,您就甭再这般折腾我们了!”明岳指着他的鼻子不依不饶:“小姐今儿新婚回门,这可是咱府里的头等大事!老爷早就吩咐下了,谁要是今儿不仔细,对新姑爷招待不周,惹得小姐不高兴,那就敲谁的饭碗!也论不得哪个是有脸的哪个是没脸的了!你们累,我这一大摊子事儿呢,还不知上哪儿叫屈去呢!”
这老齐头向来性子倔,因做得一手好菜,平日里明岳一向对他并不像对别的管事,还算客气,这会子一通劈头盖脸的训斥,让他十分恼火,不由驴脾气上来一跺脚不管不顾地道;“即是要敲饭碗,老子今儿就不干了!也省的你大管家费心!”明岳冷了脸,见老爷似乎正回过头向这边看过来,勉强将火气压下来,正想着怎样教训教训这个不知深浅的家伙,冷不防园子里管杂事的小张子将老齐头一把揪住扯了就走;“忙不过来的也不止是你那一窝儿!没看见大管家忙的气都喘不过来了吗?我抽两个人给你帮帮手!”
直到拐到僻静处,见老齐尚自气的直瞪眼,不由笑道;“怨不得人说你的脾气就是个烧火棍----一个眼儿通到底!大管家不过是老爷面前摆摆辛苦罢了,他越挑剔说明咱们的活干得越卖力,也是替咱们多讨点赏钱呢!你偏是个死心眼儿,大喊大叫的岂不是让他下不来台?幸亏遇上我,要不你这还不是白干了!”
“你说的倒轻巧!这些活你来干干试试!”
“得了,说你傻还真是说着了!你没看见他就是想造个式给老爷看看,要不怎么显得他是大管家?他横竖是要挑些毛病的,你就不会悠着点儿干?他横竖有一大摊子事儿呢,又不能总盯着你!”
老齐这才转怒为喜,照着小张子脑袋戳了一指头,叹道:“好好儿的一家子人,都让你们这些多了个窍儿的混小子给教坏了!得了,我也不跟你磨牙了,我还是烧我的火去了!”说罢急步去了。小张子冲着他的背影叫道;“这回儿还早着呢,烧得哪门子火啊?”说完才猛的醒悟,不由笑骂道;“这个老齐头,学得倒快!”
这般一通人仰马翻的折腾,近中午时终于一切总算消停下来。听得大门外小厮高声传报;“小姐回府!新姑爷到!”
立时刚刚安静了片刻的四省总督府又是一阵骚动,一对新人如众星捧月般缓步进府,见了父亲,明锦早已揷烛一般拜了下去,幕云飞也上前行礼。
明锦一身红装,珠翠环绕,雍容华贵中更显娇艳明丽。看的明炎天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好好好,好闺女,这样打扮才叫好看呢!果真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
明锦一脸娇羞,上前去扯了父亲衣袖撒娇嗔道;“爹!哪有这样夸自己女儿的?也不怕人家笑话!”一双眼睛却是瞥到云飞身上。
明炎天哈哈大笑;“我的女儿已是这般好,当然姑爷就更是不一般了!要不怎能配的上我的女儿呢?你说是不是啊锦儿?”
“爹!”明锦脸更红了。
这边下人们已是窃窃私语;“怎的新郎官没穿吉服啊?”
“是啊,这可是不太合规矩啊!”
明锦脸色一瞬间有些不自在,但倏忽而过,笑着对父亲道;“爹,云飞今儿这身衣裳好不好看?”
云飞一身湖蓝锦袍站在一旁,被明锦的大红羽衣映衬的朗若玉树,明炎天乐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好看好看,谁说成亲就一定要穿红挂绿?我明炎天的女婿岂能和那般乡夫俗子一样愚不可及!飞儿这身穿戴极合我意!老夫相中的女婿,就应该是这样与众不同的男儿!”
明锦脸上如花盛开,如水的眼波直瞥云飞,正巧云飞回头,不提防二人的眼光正好碰在一起,虽然是一触即离,明锦一时间竟是又羞红了脸。见平日里任性刁钻的明府小姐频频露出小女儿的娇态,明炎天忍不住大笑连连。
进得厅堂,这边早有慕府来人一一呈上拜帖礼物,重新行过跪拜大礼,明炎天笑对女儿道;“今儿你回门,爹不但早已预备下大餐喜宴,样样儿都是你在家时最喜欢吃的,爹还有一个大大的惊喜要送给你呢。”
“谢谢爹!有甚么惊喜要送给我?爹你快说嘛!”明锦迫不及待的问道。
明炎天捋了捋胡子,一脸的神秘;“锦儿,你站起来,朝后看。”
明锦看看父亲,依言站起身来朝后看去,这前厅大堂本是明炎天平日接待宾客兼做幕僚议事的地方,甚是气派宽敞,八扇紫檀描金镶贝雕花屏风又将大厅隔离出一个暖阁,明炎天会客公务之余常常在此稍事休息。此时屏风处站立一人,玉面星眸,身姿挺拔,正含笑望着明锦。
“哥!”明锦一声娇呼,喜出望外地直向哥哥扑了过去。这人正是明锦一母同胞的嫡亲哥哥明玉。明炎天的结发妻子李氏在生下明锦后不久因病早逝,留下一双儿女。明炎天对这位温厚贤良的发妻感情很深,亦怕兄妹二人受屈,一生未再续弦,对这一对儿女呵护备至,尤其因明锦相貌酷似母亲,更是待如掌上明珠。兄妹二人从小相濡以沫,感情至深。明锦大婚之时明玉正奉旨巡边,圣命在身不敢违抗。待得公务完结立时快马加鞭飞奔回返,昨日刚刚到府,正赶上明锦新婚回门,因此给了妹妹一个大大的惊喜。
此时明玉迎着妹妹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拦腰抱起,飞快的转起圈子来,明锦咯咯娇笑,双手不停地在哥哥身上使劲捶打。明锦的大红裙裾飞扬起来,如同一片火红的云霞,晃得大厅内一片艳光灿灿。
明锦直笑得喘不过气来,连声叫嚷,明玉方才缓缓将妹妹放下,执了手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明锦笑着拎起裙子在哥哥面前滴溜溜转了一个圈子:“哥,我穿的好不好看?”
明玉一笑;“当然好看,我的妹子是天下最美丽的新娘。”
仍是执了明锦的手,径直走到云飞面前,云飞已然站起,两双眼睛对视片刻各自移开,相互见礼毕,入座寒暄的几句,就有仆人进来禀告筵席已摆好,请众人入席。
桌子上都是明锦在家时一贯爱吃的菜,连碗碟也都是平日所用没有半分改动,明锦又高兴又伤感:“爹,好些天没有吃齐伯做的饭菜了,真的好想呀!”
明炎天爱怜地伸手摸了摸她的一头乌发;“这次回去就把齐伯带去吧,想吃什么就让他给做什么,不要委屈了自己,以后还要带娃娃呢,不吃好怎么行?”
“爹!你说什么呢!”明锦红着脸小心翼翼地飞快地看了一眼云飞;“我在那边吃的挺好的。”
那一眼看的明玉眼睛一阵疼痛:“爹说带上你就带上好了,口味不一样从娘家带个厨子也没什么,毕竟从小的习惯一时半会哪里就能改得过来,总要慢慢适应才是,对不对云飞?还有苏婆婆也正好回来了,让她也随了你去,平日也好照应一下。”
“苏婆婆也回来了吗?这些日子我倒真的有些想她啦!这一走就是半年多,连我成亲都没赶上,真是不巧。”
明炎天在一边高声大嗓地笑道;“都带上,都带上,这样我就放心了。”
饭毕明锦自陪了父亲在暖阁里叙话,明玉带了云飞在府内各处闲逛。一离开父亲妹妹的视线,明玉脸上的笑容便如雪融化得无影无踪。云飞依旧一副淡然神色。二人在院子里约略走了几步,便进了明玉的书房。
房间很大,显得有些空旷。小厮送上茶来,便轻轻掩上门退出去了。云飞随手拿起案子上一块鸽血红的镇纸慢慢把玩,浑不觉明玉直刺过来的眼风。
“慕四公子真是藏而不露,我只知道你刀剑娴熟,功夫上乘,却原来与这笔墨上头也是颇有研究啊。”
“过奖了。不过幼时为了敷衍一下先生,学了点皮毛而已。”
“敷衍?”明玉冷哼一声;“好像四公子很会做这样的事情,是不是这次大婚也是为了敷衍?确切的说是被逼罢?”
云飞嘴角抖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你不要做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可怜样子,我倒是佩服你拼死抗婚的劲头,可惜你终是世俗中人,终还逃不过一个命字。你这副样子没得叫人看着恶心!”明玉一脸的厌恶;“可惜我知道的太晚,否则无论如何我亦不会让妹妹嫁给你。我只有明锦一个妹妹,你若要让她受一点儿委屈,我不会放过你!”
“你把我带到这儿来,就为了说这个?”云飞一脸漠然。
明玉一张白脸气的涨红;“慕云飞!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什么都没有说,怎么就欺人太甚了?”
明玉怒极反笑:“慕云飞,我是心有所挂,所以才会输给你。不过你也不要太得意了。终究我明玉也不是任人拿捏的主。”
说着端起茶杯,看着云飞;“傅博逸如今是抱得美人归了,你大婚的事他可能还不知道吧?想当初你出谋划策让他好梦成真,自己反倒是落得个棒打鸳鸯,这可真是世事难料呀。”又恶毒地;“还有你那位罗姑娘,好像还跟你是同一天成亲的,听金鋆说她竟然还没破瓜,这小子乐得嘴都合不上了,真是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位君子呢.”
云飞眼前突然一阵模糊,手里的鸽血红如炭火一般烫得心尖火烧火燎。以为自己早已经木脑石心,却原来遇见火仍是会被烧得体无完肤,四分五裂。
明锦用盖子撇着茶叶,语气轻描淡写地:“她倒是识相,过个一年半载的生个一男半女出来,日子还要好过一些也说不定。这都要看她怎么做。若想死,也不过一句话的事,要想活可就难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云飞哑声道;“你想做什么?”
明玉淡淡一笑,放下杯子仔细端详着大拇指上那枚黝黑如墨的玉扳指;“我只有明锦一个妹妹,任何让她不高兴的人我都不会轻易放过!我以后不会再说第二遍,希望你能记住我的话。”
云飞站起,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明玉冷冷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神色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