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宫处于宫中中轴线的左后方,相比于其他十六宫,比如德妃、贤妃的住所,要偏僻冷清不少。看来宫中女人的生存,不仅要靠美貌、手段、身家背景,最重要的仍是帝王的宠幸。
似乎荣德仍旧没有忘怀东京汴梁的繁华一梦,满宫悬挂着似锦红纱,冬日里倒是添了一抹暖意。
可是帝王爱是多么飘忽不定的****!置身在这空旷的宫里,我捻起一撮红纱,透过它看着升腾起袅袅轻烟的香炉,眼前浮现起完颜亶的脸。白皙似玉,仿若江南公子,可那阴狠的神情,却是一成不变。
方才,太后刚刚歇下,我也想回房午睡片刻,却在回廊遇见一个冒失的瘦小丫头,有些面熟,正是那个荣德帝姬身边的侍女。我记得她的恩惠,冲她一笑,她似有些被我吓到,小声道:“我家主子请您过去……”
正想着,荣德被两个丫头搀着,自里屋出来。她只着一件夹袄,外面披着小坎肩,滚着一圈白绒绒的兔毛,神色有些疲倦,脸色更显苍白;那白有些病态,透明瓷玉般泛着精致的光。
我连忙跪下,“奴婢见过昭容娘娘!”
她冲我弱弱一笑,挥挥手,让我起来。“倒是让你久等了。”
其中一个丫头过来搀我起身,扶我落座,我微微挣扎,荣德抬眼,“坐吧。”
另一个丫头奉上两杯香片,分放在我俩手畔,行了个礼,退下了。
“这几日,你那边没再有什么麻烦吧?”她执起杯子,浅啜一口,皱眉道:“可真是比不了,这是什么狗屁茶叶!”
“娘娘,奴婢多谢您的救命之恩!”我适时跪下,低垂的眼帘里满是自嘲:何如斯,如今的你,下跪、求饶、谢恩,你可做得真是一气呵成!
荣德仍是懒懒一挥手,我怯怯起身,顿觉周遭满是红霞,与她的病态苍白是那样可怖。她好似看出我的惊恐,柔柔一笑,梨涡乍现,缓和了不少凉薄。“你放心,我若是想要害你,便不会费这么多心思。况且,他也不会允许的……”
我猛地抬头,“他”或是“她”?为何要护我,我却连是男是女,是敌是友都搞不清楚。
她踩上拖鞋,木底踏在地上,咔咔作响,走向我。她不高,又很瘦,但是站在我面前,我仍然感觉到了无形的压力。这是血统的威严,血统的高贵吧。令我不得不微微低下头,不与她直视。
她轻笑,伸出细细的手指抬起我的下巴,逼得我不得不抬眼看她。这动作既轻慢又无礼,但我却并不厌恶,连一丝拍开她手的想法也无。
她眼光上下打量我片刻,带些风尘气,了然道:“果然是个美人儿!见惯了那些个粗手大脚,脸如满月的女真姑娘,咱们的迪古乃王爷也动了凡心。怪不得那日在山上,你偷听到我们天大的秘密,他都舍不得杀你……”
那日在山上?我身子一震,终于想起,大惊之下低呼:“原来那女子便是你……”
荣德状似赞赏地瞥了我一眼,抚掌道:“难得你居然想起来了!”言语间倒是浓浓的嘲讽。
暂不理会她的讽刺,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头脑发沉,来不及细想,口中已低喃出声:“完颜亮他……他原是想杀我的?”
荣德面色一顿,自觉失言,清咳两声,只得岔开话题,牵起我的手,柔声道:“在这宫里,只有太后一人宠你是不够的,你也应该看出来,皇后虎视眈眈,太后喜怒不定,皇上嘛,老话说得好,伴君如伴虎,至于你未来的夫君胙王,又实在是心思难测……”她见我神色恍然,换音一转,“不如你同我联手……”
我打断她,“这些话,也是他要你同我说的?”皱眉不悦,心里的涟漪慢慢扩散,往日一幕幕如老旧影片一闪而过。
见我凄然,荣德撤回柔荑,半晌不语。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我时,她忽地又走回原位,端坐好的她,如画中仕女,只是眼中现出一抹慑人的光芒来。“是我要同你说的!”
她把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我方看清,她纤细的皓腕上戴着一个血红的玉镯,随着动作轻微晃动。
见我盯着看,她轻轻抬起手,将玉镯抬高至眼前,轻嘘了一口气,睫毛颤了几下,如一只展翅的蝶。
“你是在南边长大,定是听说过岳飞岳鹏举了吧。”
犹豫一下,我试探出口,“娘娘说的可是岳大将军?”
“没错!”她神色激动起来,脸上现出一丝红晕,“我自小敬他爱他,只是他早有家室,用情又专,我……”她泫然欲涕,一时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我摇摇有些发胀的脑袋,这都是什么事儿啊?为什么历史的真相和书本上出入如此之多?我怎么不知宋国竟有帝姬暗恋名将岳飞?
荣德仍旧陷在往昔回忆里不能自拔,“我恨金国皇帝!我恨完颜宗弼!我恨秦桧!我更恨赵构!”她已有些癫狂,狠狠拍着扶手,腕上的玉镯发出铮铮之音。
我慌得顾不得礼数,大步冲上去,去捂她的嘴,嘶哑着嗓子低道:“你疯了!这话能乱说吗?这是要掉脑袋的!”
她素手一拦,生生截下我的手,“掉脑袋?”她眼睛骨碌碌直转,冲我阴森一笑,猛地扼住我的下巴,逼我看她。“我早就死过了!从我进洗衣局那天起,从我为了一碗能活命的饭被五个男人糟蹋起,我就死了!”
荣德形已癫狂,眼里喷出火来,她一口气吼完,一把推开我,张开双臂,悠然转了一圈,“可是如今我又活了!哈哈,虽然我比皇帝年纪大,又不及别人美貌,可那又如何?我是帝姬,我是二品昭容!”
我被她推得后退几步,勉强稳住身体,“你……你想要干什么?”
“我想要做什么?”她停下,小声问自己,忽而顽皮一笑,用手指着自己,“我要宠爱,我要完颜亶召我侍寝,我要后宫里的权力,我要杀了金兀术,替岳哥哥报仇!”
我暗暗摇头,她已经疯了!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要荣宠,你要完颜亶爱你,可是,难道你忘了岳将军?”
荣德轻颤,眸子里恢复了平静,她伸出右手,一根根纤指抚上玉镯,“我不会忘。所以今天我来求你,求你帮我……”
“我?”我难以置信地发问,“我能帮你什么?那****也看见了,我如今是自身难保……”
她打断我,冷冷道:“你看不出吗?太后偏向你,皇上,哼,他对你有兴趣。现在,你只需考虑我的话,而不是怀疑。”
我愕然,完颜亶对我有兴趣?笑话!她哪只眼睛看到的?
“相信我女人的直觉,撒卯。如果你真的不想成为皇帝的女人,那么,你要小心,不要去招惹他!”荣德警告我。
“好,我答应你!但是如果将来有一天,你能够做主,请你放我自由!”说不清到底为什么,我居然答应了她,这个疯狂的复仇女人!
荣德微微一笑,轻颔首,“那是自然,我也不想多一个强劲的对手!”
“算是报你的恩,我们扯平了。”不欲再同她纠缠,我想走,却被她拉住手。
“我一见你,便觉得亲切……”
我不动声色抽出手,“您太可气了,折煞奴婢了。我虽与胙王有婚约,说到底,不过是个奴才。”
“不不不,你误会了,我并非有意讨好……”
“这个自然,您是主子,何必讨好我一个下人?娘娘保重,奴婢告退了。”我躬身退下。
“瞧瞧,这般性情,小子,有你受的了……”荣德嘴角弯了弯,笑意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