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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八 慈悲大度女菩萨

一艘乳白色的豪华游艇,象洞庭湖上罕见的一只白仙鹤,就要离开码头,朝水天一色,波澜不惊的湖面驶去。可就在解下缆绳,发动了轮机,在一片丁铃铃的车铃声中缓缓离岸的时候,从码头上飞奔下来一个年轻女子,一边摇着手臂急跑,一边气喘喘地高呼:

“姨爷——姨爷——”

郭柱国老人看清了是他的姨侄女育生,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连忙叫游艇靠拢过去。那个不肯再嫁的姨侄女奔到码头边,伸手将一件呢料的风衣递过来,急切地说:

“姨爷,你一早出来忘了带风衣,天凉了……我赶忙送到水香阿婆家里。听大阿哥他们说,水香阿婆和你们要坐船去湖上,我才又赶到码头……”

郭柱国老人接过风衣,泪水盈盈地说:

“谢谢你,孩子!在湖上正用得着!”

育生的脸色平常是苍白的,这时却红喷喷的,如同一片朝霞贴在脸颊。云梦江子看着育生,忽然想起在谷野次郎的魔窟里,在一片惊慌和恐怖中第一次见到的飞镖乔姐。

“育生小姐,快上船来吧!”和子小姐呼喊道。

“快来吧,跟我们一起游游湖,还要去你姨妈家。”云梦江子也向育生伸出手。

然而育生犹豫着,那脸上和身上的朝霞似的红润,渐渐被一片阴云遮盖了。

“她不会去的,”水香阿婆同情地说,“她还没有忘记那个负心的贼汉,没有忘记桔市镇带给她的痛苦的回忆——虽说她是那样想去看看她的姨妈,两三个月没来岳阳了的姨妈……”

“孩子,那你就早点回家吧!见到你姨妈,我会叫她来岳阳看你的!”郭柱国老人向姨侄女挥了挥手,游艇重新离岸了。

湖面上一碧万顷,飘逸着淡淡的轻烟薄雾。梦一般的淡烟淡水淡雾中,浮荡着水墨画似的君山大小二岛,若隐若现,象女人的两抹眉黛。

虞帝南巡去不还,

二妃幽怨云水间。

当时血泪知多少?

直到而今竹尚斑。

云梦江子和阔别了四十年的铃木良子——水香阿婆。同倚在游艇的金属扶手上远眺君山,不由想起了刻在君山二妃墓前的这首诗。

相见时的唏嘘,流泪,叹息——一切感情的风暴和巨浪都已经过去。一切都已经过去,一切都如愿已偿,她们俩紧紧靠着,四十年的话头,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始……

在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江南秋季,这天是一个难得的好晴天。

一大早,在南湖别墅吃过早饭,云梦江子就要郭柱国领她去见铃木良子。他们乘车来到天岳山电影院的前面。下了车,郭柱国领头,云梦江子同和子跟在后面,朝宝塔巷走来。宝塔巷因那座七层唐代古塔而得名。它巍巍高耸,在湖上远隔几十里,就能看到塔尖。这塔叫慈氏塔,取慈悲和苦渡众生之意。登上一层层塌陷了的麻石阶,到达高踞洞庭湖岸坡岭上的宝塔巷巷口,一群还没上学校或还不够上学的小把戏,大概早就认识了常来这里的郭柱国老人,远远地就扬着小手呼喊:

“郭爷爷早!郭爷爷好!”

“郭爷爷到水香阿婆家去吧,我领你们去!”

看到跟在郭老身后的外国人,孩子们更是雀跃欢呼地围上来,一片天真而稚气地呼叫:

“外国阿婆好!”

“外国姐姐好!”

这样的石阶,这样的古巷,这样的孩子,使云梦江子觉得仿佛回到了日本沼津,千叶,回到了那些有意保存下来,专供游人欣赏领略原始古朴生活的“观光点”。她想:铃木良子生活在这里,一定会感到温暖、感到亲切、就跟她生活在战前的日本札幌小城一样。

铃木良子一身“老巴陵”阿婆打扮,操一口地地道道的“巴陵”腔。她身板结实硬朗,一大家子人口,儿孙满堂。日本投降那年,铃木良子跟云梦江子一同来到岳阳南郊的战俘营,铃木良子被日军武士们的疯狂自杀吓破了胆!想到丈夫铃木一郎葬身在洞庭湖中的小岛上,想到自己在洞庭湖中死过了一次,是飞镖乔姐的丈夫把她救了上来获得重生,想到日本的札幌乡下没有了亲人,战败的日本还不知道要变成怎样悲惨的世界,她横下一条心从战俘营地逃跑了,她想仍旧逃回桃花山根据地去找飞镖乔姐。然而她一路乞讨走到桃花山时,游击队已无踪影了。根据地房屋被国民党军队烧毁,留下遍地瓦砾和尸骨。她继续在洞庭湖区流浪,给人家打短工,挑河水,担黄泥,下湖砍芦柴。后来碰上一个老实忠厚的船民收留了她,他有一条六十石的木帆船,在三江四水跑运输。解放后他们夫妻加入了岳阳帆运合作社,丈夫还在湖上跑运输,而她在宝塔巷定居下来,专事生儿育女。现在她有三儿两女,还有孙子孙女和外孙外孙女,一大家围拢来有三桌。

水香阿婆猛一见到浑身洋气的阔太太云梦江子,眨巴眼睛看了一阵,才笑着喊道:

“哎呀咧——我的咯云梦江子,你在哪里发了大财嘞,变得咯样一点也认不出来了嘞……”

水香阿婆笑呵呵地呼这个媳妇,叫那个孙女,赶快为客人端凳,泡茶,安排早饭。

“良子姐,我们吃过早饭了。”云梦江子坐下来,打量着拥挤而又热热火火的水香阿婆的家说。

“哎哟哟,江子妹,你不要嫌弃,我一餐早饭招待得起。”水香阿婆拍着巴掌笑着说,“你在日本发了大财,我在中国发了一大家子人,我一家子少吃一口,就够你吃一天的嘞……”

说得满屋子人大笑。

“良子姐,我来是要找你有事的。”云梦江子心情虽急迫,却只能试探地说。

“有么事?只管说,”水香阿婆乐呵呵地道,“你千里万里来,就是要龙肝凤胆,我也下湖去找……”

“你知道乔姐——飞镖乔姐住在哪里吗?”

“这个嘛——”她睃了一眼郭柱国,意味深长地说,“哪有不晓得的,就是当着郭老头子不能说。”

郭柱国站了起来,踱了两步,苦笑一声:

“我知道!我求了你三四年,你的心比石头还硬,比母老虎还狠。我回避吧!”

“哈哟,不是我狠心不说,是乔姐讲了,不到死的那天,她不肯见你。”

“那你今天能带我去见乔姐吗?”云梦江子说。

“今天?你不能再等等?”

“我已经等了四十年啦……”

“那好,”水香阿婆回头冲她的老大说,“你们今天有船去桔市镇那边吗?”

老大摇了摇头,说:“不晓得有没有船去。”

水香阿婆的老倌磕磕烟袋说道:“咳,婆婆子你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你不晓得要老三把他自家新买的蚱蜢船开去跑一转就是!”

“老姐姐,不用了,你不要担心我雇不起船,”云梦江子回头冲女秘书道,“和子,你去打电话找外办或旅行社,就说我要租一艘游艇,现在就要。”

“好的,我这就去。”和子小姐朝门外走去。不等水香阿婆开口,她那活泼可爱的小孙女就拉着和子小姐的手说:“我领你去隔壁王阿姨家,她那里有公用电话。”

和子一走,郭柱国又跟水香阿婆讲情了:

“老姐子,今天就让我跟你们一块去吧!”

“咯还得了!”水香阿婆连连摆手,“你要去我就不去了,不然乔姐要把我咒死。”

“那好,”郭柱国老头稳操胜券地说,“你不让我同船去,我坐我的车子绕路去,横竖你已经告诉我,她就住桔市镇……”

“拐哒,拐哒,”水香阿婆狠劲拍着大腿,冲云梦江子笑着道,“我刚才一失口,就把乔姐的地方告诉这死老头子了。”

“那就让老郭跟着去吧,”云梦江子出了个主意,“到了那里,老郭你不要跟我们一块进去,我们先去劝劝乔姐。她答应见你,你就光明正大去见她,她要不答应,你就只能远远地站在街边角落里,偷偷看上几眼。”

“谁叫我嘴巴不紧?——也只有这个办法了。”水香阿婆终于接受了这个折中方案。

和子小姐联系游艇非常顺利。外办的副主任问云梦江子先生要不要带陪同人员,和子谢绝了。不到上午九点,他们一行四人便上了游艇,驶离码头,刚好是九点整。

游艇象一条银鳞洁白的飞鱼,在平静的水波上疾速行驶。云梦江子和铃木良子缠绕了四十年的比茧丝还长的话头,刚抽出一截,浮荡在湖面上的君山、香炉山、碥山,便渐渐移近了。芦苇滩上银灰色的苇缨,金黄色的苇叶,绿玉色的苇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浓淡有致。苇林里,一丛丛蓼花野火似的在燃烧,一只只芦雀如紫燕在歌唱。

“良子,你后来是怎样找到乔姐的?”云梦江子又提起一个新话题。

“嘿,硬是背时,又硬是凑巧……”水香阿婆的粗手板在金属扶手上拍了几拍,瞅着船舷下边朝后飞逝的浪花,感叹说,“解放的第三个年头,那阵子还没搞合作化,我跟孩他爹也刚正式结婚不久,还没到岳阳来定居。我跟在他船上,走常德,下岳阳,汉寿,沅江,草尾,南大膳,洞庭湖上那个码头没跑到罗!走一处地方打听一处地方,走到哪里打听到哪里。有一回,船湾在柳林镇的桥下边,清早我到街头肉铺里买肉,听得当地一些婆婆妈妈在愤愤不平地讲,说什么县里公安局的乔局长坐牢去了。还说什么乔局长是个‘青天大老爷’,是个‘女包公’,把镇子上抓错的人都放回来了,她自己又坐了牢……我随便问了句‘乔局长叫么子名字?’她们说叫乔葳,就是打日本鬼子有名的飞镖乔姐……我一听,肉篮子掉到地上都不晓得,打起飞脚跳到船上,就喊我男人快快开船!我男人问我:‘在街上吃了火炮子?把船开到哪里去?’我说:‘开到县城去!开到县城牢房里去?’……”

“你到县城就见到了乔姐?”云梦江子把肩上的披风裹了裹,似乎身上打着寒颤。

“哪里那么顺畅罗。头一天去,看守牢房的问我是罪犯的什么人,我说是乔姐的堂姊妹。那家伙眼睛一鼓,连说‘不行不行’,就把我推出了门。第二天,我打听到郭鹏就在这个县里当书记,改了名字叫郭柱国,我心里有底了。我在街上买了一大摞子吃的,穿的,用的,又叫了辆黄包车把我连人带物拖着,威威武武闯进了县监狱。一个吊眼皮看守拦住我,客客气气地问我来探谁,我说出乔姐的名字。他又问我是乔葳什么人,这回我就不客气了,我说我是郭柱国的老姐,来看我的弟媳妇!哈哈哈,哈哈哈……”水香阿婆拍得巴掌山响,笑得一仰一合象在那里摇桨。

“这回看到了?”

“看到了,看到了。”水香阿婆嘴巴一瘪,眼泪刷地滴落下来,“到牢里一看到又瘦又白的乔姐,我两个抱做一起,哭做一堆……”水香阿婆忍不住大哭起来。

郭柱国老头想起那次探监与良子相遇的情景,也难过得低下了头。

和子小姐和游艇上的服务员,在四面空荡、只有顶棚有绿遮阳帆布的舱板上,摆好了沙发藤椅、茶几、茶水、点心,这时走过来邀三位老人上那里坐着休息。

眉黛般的君山、香炉山、碥山远远地甩到了后面。游艇驶过君山后湖,到达洞庭湖最辽阔最渺茫的水面。水天一色,浑然一体,看不到湖岸和远山的影子,只有万千水鸟,来往穿梭的打鱼船,鸬鹚船,风帆船,在这浑沌的湖面上漂游。秋天的太阳,都仿佛成了隔着雾罩的一圈“佛光”。时空的观念,尘世的利禄,帝王的威仪,在这里都净化了,不复存在了。这里只剩下哲学和宇宙的恢弘……

“乔姐从牢里出来——”云梦江子瞅瞅郭柱国,低声对铃木良子说,“她为什么不肯回到她丈夫身边去了?”

“一半为恨,一半为爱。”水香阿婆答得很干脆。

“她恨我——乌龟吃萤火虫,我心里明白。”郭柱国老头子耳聪目明,插言道,“是我的极左思想和易受蒙蔽的弱点,造成了她的冤假错案。她要不恨我才怪!可是你说‘一半为爱’,这‘爱’又从何谈起?”

“瞎子吃汤丸,这个你就心里无数?”水香阿婆大声说道,“乔姐跟我讲:她要再回到县委机关去,你郭柱国的县委书记就当不成了。你想想,曹志民那一伙人能善罢甘休吗?他们跟乔姐结下了冤仇。你不是把他的局长撤了,他调到地区公安局照样当他的科长?他们那一伙上上下下都有人。乔姐说,你郭柱国能一步步上去,官越做越大,那是凭你的造化,凭你的本事。她要是在你身边,看到不平事就会给你捅漏子,你还不知道早在哪天就摔了下来。她心甘情愿躲到桔市镇那号天高皇帝远的小地方,象个修行的尼姑吃苦受累……”

“乔姐一定吃了不少苦吧?”云梦江子瞅着又黑又瘦的鸬鹚,它们的颈脖上拴着漂亮的项圈。狠心的渔民敲着梆子把它们赶下水,它们出生人死费了很大的劲,叉上来一条鱼,仰着脖子痛苦地咕咕咕叫着,想吞咽下去,却吞不下。狡猾的渔民不失时机地把它们的收获剥夺去了。

“那没得说的,”水香阿婆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脸色阴沉地说道,“乔姐是个铁打的女丈夫,再苦再穷她不求告别人,碰到再凶再恶的家伙她不低头。她又有一副观世音的菩萨心肠,碰到别人有难,她连自己的肠肚心肺都愿掏给人家。在桔市镇,她外表上是靠摆个卖香烟瓜子兼卖茶水的摊子维持她一家两口的生计……”

“一家两口?”郭老头子立即追问。

“是一家两口嘛,”水香阿婆愣了一下,想起郭老头子的醋意,眼睛朝云梦江子一眨,哈哈大笑地说道,“这时节她把姨侄女育生妹子带到身边来了,那不是一家两口!她要糊一家两口的嘴巴,白天卖香烟瓜子茶水,晚上把青布头袱往脑壳上一扎,换套男人的衣裤,混在那些卖苦力的男人们中间,到码头上去背包肩筐,装船卸货。真是不要命呵,一到码头上她就要背到深更半夜,挣的钱要胜过头二三位的男子汉她才撒手……”

水香阿婆喝口茶,缓口气,接着讲下去:

“你说我是怎么晓得乔姐这码事的?那回我家装一船盐包,天黑在桔市镇靠岸,码头上就下来十几个苦力。盐包好儿戏哟!每包一百四五十斤,背脊骨架都压脱。背到半夜时分,苦力阴走一个,阳走一个,最后剩下七八个人。舱里盐包也没剩几个了。兴许,他们性急想快点子清舱。哪晓得船上的搭跳是扁古十八代的东西,他们一回上去的人多了,经不住几个人几个盐包的压,卡嚓一声,搭跳从当中踩断了,有三个苦力掉到了河里。有两个自己爬到了河岸上,另一个是我男人帮忙拉到了船上。那正是十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大冷天,我男人一看拉上来的人冻得咬不住牙巴骨,一身象打摆子,怕苦力冻出病来我家赔不起药费,连忙叫我从卧舱里拿套衣裤来。我把衣裤送过去,也没留心那落汤鸡一样的苦力是什么样人,心想男人要换衣裤,我就赶紧缩回卧舱。哪晓得我刚一进舱,那落汤鸡也跟了进来,背过身就脱衣脱裤。我男人急得站在船板上又跳又骂。我一想这二流子好没道理,便拿了个擂衣槌子打算往他的光屁股上狠狠抽去……我一看,老天爷,那是个白白嫩嫩两瓣蚌壳肉一样的女人屁股。刚好那女人回过头来,我瞧过去,顿时鼻子一酸,眼泪一涌,大叫一声‘乔姐——’,扑过去紧紧抱住她一身冰凉的身子,塞进被窝里面……不管我男人在外面怎样跺脚,咒天骂地,我都不再理睬他……”

水香阿婆虽说讲得风趣,逗笑,然而她自己却笑不出,听的人也都笑不出。上了年纪的云梦江子和年轻的和子小姐,也许都想起了在日本轰动一时的电视连续剧《阿信》。是的,飞镖乔姐是中国的阿信。飞镖乔姐象男人一样没日没夜去背盐包,她吃的苦不会比阿信少,只会比阿信多。阿信在战后的日本,凭她的不屈服不低头和吃大苦耐大劳,创立了田仓超级市场那么大一份家业。可是飞镖乔姐是为了什么呢?仅仅是为了养活两张嘴,穿暖两个人的身子吗?

郭柱国当然懂得乔姐是为了什么。在革命的栈道险途上,她虽然被无情的不公平的风暴卷落深涧,丢掉了党籍,但根据她忧国爱民的慈悲性格和胸怀,从跌落的幽谷深涧爬起来以后,她决不会象头母牛一样只顾自己吃草,只顾挤出奶来养活另一头小牛,她的“忧乐”之情不会丢,她还要走路,还会爬山,她还会走上坎坷的栈道险途,只是她不要那个“名义”了。也许她会异想天开地要做个“非党布尔什维克”,做个不要佛光的“圣母”,做个不在庙堂上的“女菩萨”。这是她的性格决定了的,她一定会这样。

果然是这样。水香阿婆接着所说的,都是这样一些慈悲为怀,普渡众生的小故事:

六十年代初过“苦日子”,“一大二公”的食堂散了伙,乡下逃荒讨米的拥进了桔市镇。乔姐拿出她多年的积蓄,到粮站花极高的价钱才买到往年喂猪的碎米,把她的香烟瓜子茶水摊,改成了赈济乞丐和本镇孤寡老人的粥棚,开始镇委领导觉得“粥棚”有失“三面红旗”的光彩,劝乔姐不要这样做。后来眼看逃荒讨米的人越来越多,四处发生偷盗,抢劫,有人饿死在街头,镇领导便干脆把“粥棚”搬进镇委大院,从国家下拨的救济粮中拨出一份粮食交给乔姐,封她为“粥棚总务”,专门赈济饥民。只要有口粥吃,老百姓是很听话的,从那以后,桔市镇三年“苦日子”,秩序井然,夜不闭户,道不拾遗,再没饿死一个人。镇委领导屡受表扬,乔姐的“观音菩萨”、“女菩萨”的名声传扬开去……

桔市镇有个“赛河灯”的风俗。这里沱江与隆庆河成“丁”字形交汇,小镇自然被切割成“小武汉”一般三足鼎立的格局。每年七月十五的“鬼节”,本来是各在各的河边放下一些纸扎的随水漂流的“河灯”,照亮鬼路,把鬼带走,图个来年清吉平安。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人们突然发现“河灯”烛天,十分好玩,于是三镇争相竞放“河灯”。相沿成习,每到风调雨顺的丰收之年,便要举行“赛河灯”的盛会。三年苦日子,人们填不饱肚子,哪还有“赛河灯”的余兴?搭帮刘少奇的“三自一包”,起死还阳,又连续过了三年温饱日子。到了一九六五年秋天,又是丰收在握,人们想到应当乐一乐了。于是间断了六年的“河灯”大赛在这年“鬼节”轰轰烈烈搞了起来。然而六年后跟六年前的人心大不一样了。一代年轻人在“年年斗、月月斗、天天斗”的乳汁的喂养下成长起来,他们赛河灯已经不是为了“余兴”,而是为了要“斗个你死我活”,斗个赢。那年的河灯从天黑赛到鸡叫头遍仍不分胜负,于是那边的“敢死队”过这边来毁灯,灯毁不了便“毁”人。这边的“斗士”们也不是好惹的,一人在街头上振臂一呼,便有数百年轻人编成了“敢死队”,扬言不把那边的“敢死队”打出尿来决不收兵。两边“敢死队”在街筒子里举起锄头,扁担,呼喊着越走越近,眼看就要一触即发,头破血流了。这时乔姐从屋子里闻声奔了出来,一看阵势不对头,连忙往锄头扁担的“夹缝”中一站。当时谁都不知道,隐姓埋名的乔葳就是当年打鬼子名扬八百里洞庭的飞镖乔姐。河那边的“敢死队”以为她不过是一个凑热闹的疯婆子,不当一回事地舞着锄头扁担继续冲了过来。谁知这“疯婆子”使出一路“猫公拳”,也不当真,也不使劲,只把他们手里的武器缴了,轻轻一扒,便把那些人一个接一个扒倒在青石板街上,仿佛在玩“叠屁股”的游戏。这边的“敢死队”哈哈大笑。乔姐这才通报自己的姓名,对这些“好斗”的年轻人进行了一番“安分守纪”、“扶弱敬老”的教育。

再翻过一个年头,“文革”来了。全中国都兴起了拖刀动棒,开枪开炮的全面武斗。那场“史无前例”的内战使所有年轻人都在“经风雨,见世面”,唯有桔市镇的年轻后生没有兴风作浪。原因很简单:那个时候乔姐办起了一个武术馆,收罗了一镇三方两三百名男女知识青年,就在镇委大院里操练棍棒,刀枪,拳击,晚上还请停课闹革命的“臭老九”上两堂文化课。因为洞庭湖区自古匪盗为害,普通老百姓都有点尚武精神,代代相传,年轻男女到了十七八岁都要学点防身本领。经过“河灯”事件,人们知道飞镖乔姐浑身武艺如何了得,所以青年男女都以能进武术馆拜飞镖乔姐为师为荣。那些怕孩子在乱世跑出去闯祸吃亏的家长,更是提着鸡婆鸭婆来找乔姐“开后门”,一定要把“报应崽”关进武术馆才放心。乔姐收徒传艺,还是按年轻时雪峰山师傅教她的老办法:首先要徒弟跪在地上对天起誓:学武防身,不伤他人,扶助弱小,抱打不平。当然所有的徒弟起誓时,都要在后面夹带上一句:“革命到底,死不变心。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桔市镇由于飞镖乔姐操练了那一支“青年近卫军”,在十年乱世中竟是个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运动开初,县城里几十个红卫兵小将不知深浅,拖着棍棍棒棒,敲着破铜烂铁,呼着革命口号,拥到桔市镇来要冲冲“革命死角”,要把镇委“走资派”拖出去戴高帽子游街亮相。他们气壮如牛冲进镇委大院,提出要揪“走资派”。飞镖乔姐笑容可掬地走了出来,说:“我就是!你们几十个娃娃要是搬得动老妈妈一条大腿,我就跟你们去游街!”娃娃们丢下棍棒,往手心里唾一口水,心想愚公爷爷搬走了王屋山,我们革命小将搬不动“走资派”一条大腿那还了得!于是一拥而上,用愚公精神来搬大腿。谁知这条大腿稳如泰山。娃娃们老羞成怒,从地上捡起棍棒要动真家伙了。飞镖乔姐哈哈大笑,手一招,从院子后面走出一百名女徒,紧接着又走出一百名男徒,各自耍了一路拳脚,棍棒。那拳脚踢得山摇地动,那棍棒舞得天昏日暗,本想让小将们饱饱眼福,没料想倒吓得小将们屁滚尿流地溜了。从那以后,县城再没有谁敢串连到桔市镇来煽风点火。

形势进一步恶化,全国城市农村都打“内仗”,各种小报号外满天飞,谣言也传到了桔市镇。飞镖乔姐把镇委大院门口“武术馆”招牌一取,换上一块“桔市镇无产阶级革命派‘文守武防’指挥部”的新牌子,带领四五百门徒(她的徒弟发展了)日夜巡逻,把守各水陆交通道口。同时她还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到时把全镇男女老少撤退到烟波尾,武术队员上舵杆洲去打游击,重建飞镖游击队。幸得中国的局势还没糟到那一步。接着,“三支两军”下来了,武术馆的牌子又改成“桔市镇基干民兵训练基地”。飞镖乔姐的门徒,参加省、地、县和全国民兵训练表演,屡获名次,抱回来满屋子奖状锦旗,还大出了一阵子风头。最后,“老帅归位,小兵回营”——老干部重新上台了,武术馆的牌子又改成“桔市镇三结合革命领导小组抓革命、促生产指挥部”……不管牌子怎么改来改去,花样怎么翻新,十年内乱中桔市镇以不变应万变,镇委原班人马没有动,生产照样搞,居民照样穿衣吃饭……

十年动乱过去,桔市镇的干部和老百姓,把年近花甲的飞镖乔姐看做没有交党费的“共产党”,看作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女菩萨……

水香阿婆的故事讲到这里,游艇驶过一片芦苇荡,进入了风平浪静的沱江河道。云梦江子、郭柱国和和子小姐,从那令人神往的故事中回到现实里来。他们看到了堤烷,柳林,红屋顶和人间烟火,要见到飞镖乔姐的心情,象长空归雁一般急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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