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总来到这个小室最初几个月的生活情况,现在还能从他当时写下的几页日记中看出一点端倪。这几页日记不知为什么保存在他的专案组档案内,大概是当时作为他拒不认罪的证据而收缴来的吧。
一九六七年四月一日他写道:“转移在此总共三个多月了,时间过得真快呀!看到战士们学习积极自觉,风格很高,表现在值勤上争先恐后,没有吵嘴的,同志关系融洽,真使我高兴。对我这个人,生活上照顾也是好的,但据我看,对犯人应当采取积极态度,订阅报刊应当允许,还应当找些进步书籍给他看,管理上不必异常烦琐,如我的住房外只有六七步远就是自来水水管,要打一盆水须首先告诉室内看守员,由他告诉室外看守员,上厕所也是一样,增加他们许多麻烦……他们还绝口不谈政治生活,这些可能是不对的吧?”
从这段日记看,他过的是一种囚犯的生活。当然,我们还不能只凭猜测,今天我们已找到他被当作罪犯而被逮捕的决定。决定的时间正是他来到这个小屋的那一天: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只是决定上没有写明他所犯的罪行。
前面提到的那个年轻战士小潘也回忆说:“有关方面也是把他称为犯人或专政对象的。而在实际上他也是被专政了,一点自由也没有。只是,我们看守他的战士虽然在表面上遵守着上级的一切规定,但我们心里却没有这样看待他。我知道,我们看守班有好几个人都想在单独执勤的时候对他表示一点照顾,说几句宽慰他的话。”
为什么这样,小潘没有说原因,但却说了彭总在囚室里一些特别的表现:每顿给他打来饭,如有粗粮、细粮两种,他总是只吃粗粮,留下细粮;吃剩下的,他把它拨到他的破搪瓷缸里,下顿再用开水泡热或放到火上煮了再吃。他的瓷缸除了作为他喝水、漱口之用外,也常常是他的小饭锅儿。他常端着它对战士说:“我这顿饭有了,不要再打了。”一盆热水他常常用几次,洗脸、洗脚,再把他换下的衣服泡上洗头遍。
战士们问过他:“你为什么只吃粗粮?”他说:“粗粮对我的胃口。”后来,他和小潘熟悉了,对他说过:“我没有干工作,吃粗粮就不错了!”
有个人曾给战士们打过“预防针”:“你们要小心,这个人是惯于耍这套来迷惑人的,他是一个伪君子!”战士们当面不说,背后却议论:“你来装装这样的‘伪君子’试试,一天两天能装,人家几个月都这样,是装出来的吗?”
看管他的战士在心里敬服他,当然不仅是他这些生活上的奇特表现,更主要的是他过去那些震动中外的赫赫功绩和威名。小潘说,有一次,自己把这个看守对象的真名实姓向一个最信得过的战友透露了,他顿时把嘴张得很大,半天合不拢来,好久才说出一句话:“我爸爸过去是志愿军,讲过他。”小潘的这个战友再走进彭总的囚室时,他的脚步比往常轻多了,坐在那里,不眨眼地把他已经看守了多次的对象望着。
今天,从专案组留下的材料中看到,彭总在囚室中先后三次写下了他的“交代”,长约几十万字,详述他波澜壮阔、惊天动地的一生。这是中国共产党人为了中国人民不受外敌宰割、不受豪强凌辱而进行的半个世纪前仆后继的英勇斗争的真实记录,也是我们民族史册上又一曲浩气长存的正气歌!
小潘说,他没有看过他写的这些“交代”,只是看到他常常写哭了,眼泪打湿了他面前的纸张。但是我们想:许多看守他的战士在他面前肃然敬立;许多战士默默向他垂泪;在后来他被中央文革派来的代表王大宾等人在审讯中肆意侮辱时,有的战士愤怒得想“和那些狗日的干”。这其中,绝不会没有人偷偷看过他写下的那些文字的。
如果,他生活上的那些奇特表现只是使战士们惊异,他过去那如雷贯耳的威名只是使战士们为他惋惜或者不平,那么,他的“交代”则将在每个战士的心里“爆炸”开来,甚至使他们听到声震寰宇的巨响,看到明照九天的光焰!
看吧,他是这样开头的:审查我的负责人指示,从八岁起,写我的历史,不写不行。过去我已写过几次,现在我诚不愿再写了,因为它毫无用处,也毫无意义……六十余年的事要回忆准确是困难的,但我的童年、幼年、少年生活,反而记忆犹新。
“我一八九八年出生于一个下中农之家,其时能勉强维持最低生活,六岁时我开始读私塾。八岁以后,母死、父病重,伯祖父八十开外,祖母年过七十,三个弟弟均年幼,四弟半岁时由于母亲病故被饿死。一家人先卖山林树木,后典押田土,以致家中一切用具、床板门户,一概卖光。严冬时我们兄弟赤足草鞋,身披蓑衣,几与原始人同。十岁时,正月初一我第一次带着二弟去当叫花子。人家问,你是不是招财童子?我答,不是,我是叫花子。黄昏时回来,进门我便昏倒在地。初二,祖母说,我去讨。我立在门槛上,不愿她去受人欺辱。祖母说,不去怎么办?昨天你讨不来,今天你又不去,一家人能活活饿死吗?她带着我的两个弟弟去了。寒风凛冽,雪花横飘,我年过七十的白发苍苍的老祖母,拄着棍子,一双小脚一步一扭走出去。我看了,真如利刃刺心。我每一回忆至此,我就流泪,就伤心,今天还是这样!不写了!在我的生活中,这样的伤心遭遇,何止几百次……”
有一件事,或许可以帮助战士们理解他这样悲苦的身世,同时作为了解他为夺取一个光明的中国而终生冲锋不息的向导:一天,战士们给他理发,有人问他:老头(那时他们这样称呼他),听说你过去和林副主席一样大?
他说:“呵,不不,我可比不上他。他比我强多了,强多了!”
“你还蛮谦虚哩,说说他怎么比你强?”
他说:“他比我会喊万岁!”
一句话,把在场的战士们震得目瞪口呆,事后却没有谁汇报他这个在当时算得上弥天大罪的“反动”表现。小潘说,他以为同志们都没有听清,但在林彪爆炸后,大家都不约而同想起来了,甚至有一个人还在会上说了:“彭德怀说过,林彪比他会喊万岁!”
难怪,有关当局不久便把彭老总转移到另一处去了,而且时常调换看守他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