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师陪着晁冲之饮过了几杯,渐渐看懂了晁冲之眼角眉梢挂着的淡淡寥落之意。
师师尝试劝解,“公子,听闻此一番公子入京,乃是朝廷看重公子才学,欲授以重职呢。公子却何来寥落清愁?”
晁冲之望着师师,轻轻一叹,“知我者,师师也……纵然世人皆传说我晁冲之此番入京必受重用,却无人可知,晁某实则心中愁苦啊……”
师师静默,晓得此时晁冲之实想倾诉,所以她最好是只当一个倾听者便罢。更何况,她也不了解晁冲之曾经都经历过什么事儿,想插话倒也插不上。
师师亲自给晁冲之满上酒,“公子是胸怀坦荡之人,胸中郁结得久了,必成块垒。不妨在此处借着竹色酒香直抒了出来罢。师师把盏,陪公子听风。”
晁冲之黯然,站起身来,面向窗外修竹,以玉扇轻敲手掌,缓缓吟来——
忆昔西池池上饮,年年多少欢娱?
别来不寄一行书。
寻常相见了,犹道不如初。
安稳锦屏今夜梦,月明好渡江湖。
相思休问定何如。
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临江仙》——晁冲之)
师师听来,也不觉一痴,心中琢磨着那一句“寻常相见了,犹道不如初”,心下尖尖一点酸涩。
晁冲之转身,浮一大白,便也不知是酒意冲上眼眸,还是心中感慨所激,空握酒杯望住师师,“当年东坡先生喜读《史记》,便借《史记》下酒矣。每每读到酣畅之处,便爽然而道,‘此处当浮一大白’!如今,晁某空能浮一大白,却再不见先生矣……“说着,怆然泪下。
师师有点懵。苏东坡那谁不知道啊,也知道此人生性豪达;又是创造了“东坡肉”,又是“日啖荔枝三百颗”的极懂生活享受之人,所以师师有点转不过弯儿来,不知道晁冲之此悲愤之时,怎地会说起苏东坡来。
师师犹豫着说,“尝听人说,‘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子,恕师师唐突,师师倒觉得,公子应学习东坡先生之胸怀。”
师师心说,“不管怎样,你也是山东豪族之后,就算再难展政治抱负,你终不是那饥寒交迫的贫民。就算你是个才子,动不动感春悲秋,可是却实不该,轻易涕下才是……”
师师所说,其实不过是以一个二十一世纪女子不喜欢婆婆妈妈的心情表述,却没想到反倒真的令晁冲之双眸一亮,“师师,你,再说一遍!”
师师一愣,心说,坏了,难道这话伤害他自尊心了?
师师赶紧在脑子里搜索有关苏东坡的一切,不过除了东坡肉,他唯一能记得全的恐怕就剩下“荔枝”了,遂临时抱佛脚,“师师也尝听过学士诗说,‘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桔黄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此等胸怀,公子,当为真男儿矣!”
晁冲之一步迫过来,双手捧住师师柔荑,“师师,师师!为何晁某无福得师师常伴身畔?倘若师师能在身畔,时时以这般言语警醒,晁某又何虑人生蹉跎、知音难觅?”
师师有点儿愣。
晁冲之挽着师师的手来到窗前,映满一阁的竹色,轻轻地说,“晁某从兄晁补之号为‘苏门四学士’之一,故此,晁某也曾有机会,随同二苏与四学士同游汴京金明池,把酒言欢,共论时政。晁某刚刚所吟的一阕《临江仙》,所描述的便是当时情境。可是,随着朝廷政令在新党与旧党之间摇摆不定,东坡先生成了党争的牺牲品,被一路南贬:湖北黄州、广东惠州、岭南儋州……待得朝廷大赦回到常州,却在次年仙去了……东坡先生这一生的才学和抱负,空落得这般,晁某岂能不心怀悲愤!”
师师听得有点晕。但是听着晁冲之这么说,她好像也大致想起了点有关苏东坡在政治上郁郁不得志的听闻。好在,中学历史书上学过《王安石变法》,她知道当时北宋朝堂新旧两党斗得蛮凶,两派各以王安石和司马光为首。师师记着当时学这段的时候,她心里还嘀咕呢,王安石和司马光,这两位可都是大文豪啊,不好好在家里写书立传的,跑出来争什么权夺什么势嘛……如今没想到,自己倒撞到这段历史上来了,真后悔当时没好好学学。
师师这边正恨不得掐自己一下呢,没想到晁冲之那边语气已经一转,“师师,是你在关键时刻醍醐灌顶!是,东坡先生的确连遭谪贬,但是正如师师你所说,先生诗词之中毫无哀怨之气,反倒寄情民情,通达畅意!晁某尚年轻,还有大把的人生,正该阔达了心境,不该自怨自艾!”
师师抿嘴笑,“既然我们改变不了这个时代,那么我们至少可以改变自己的内心……”
晁冲之又是一震,握着师师的手,不觉又是加重,“师师……晁某但有一愿,那便是将师师带回山东巨野,与晁某双宿双栖……”
师师懵了。这怎么就一下子进入到这么严肃的话题了吗?刚刚不是还在吟风弄月嘛,咋一下子过渡到双宿双栖了呢?二十一世纪倒是也有“闪婚”,但是大宋应该不兴这个呀……
师师连忙求救地望着立在身旁的翠环。
翠环一见师师那两眼迷惘的样子,就知道师师一定是想不起来跟晁冲之曾经的那些过往了,翠环暗自叹息,便指着窗外故作惊讶,“哎呀姑娘,你看这樊楼的西楼,竟然比皇宫大内还要高着一些呢!从这窗子望出去,可不就是大内了?”
师师一震,便也伸着头望去——如烟柳色之中,掩着的那一丛丛明黄的琉璃瓦,可不就是皇宫大内嘛!
师师便下意识掩住了口,“哎哟,就算这樊楼名满天下,总不该高过大内去吧,这可怎么好……”
其实樊楼不过是三层的酒楼,就是再高,本也不该高过大内;但是宋代酒楼在建筑上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在建楼之前,先要在地面上打起两层楼高的一个台子,然后将楼盖在其上,所以这表面为三层楼的樊楼,实则就有五六层之高了。
翠环笑着,“姑娘……上次张迪张大人赐下的那张蛇跗琴,有机会可以弹给晁公子听啊……”
晁冲之一听张迪和“蛇跗琴“,立时便愣了。纵然他无心朝堂,但是他毕竟出身名门,交游朝臣,他自然想得到这亲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故事了……
再想着刚刚师师似乎无意说起的,“就算这樊楼名满天下,总也不该高过大内去吧”,晁冲之的心内便是轰然而鸣——他以为师师这是说给他听,告诉他,纵然他是个不错的良人,但是总不能动了皇上看好的人去……
晁冲之转眸望来,不觉满眼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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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冲之《临江仙》中的“西池”,说的是汴京西部的金明池,北宋著名的皇家园林。那里还将发生好些有趣的情节,亲们先有个印象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