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江蓝站在花田里望着满地杂乱的脚印和被踩断的枝叶跺脚。山下,萧易水领了一干弟子在白鹭山山脚恭候安泰侯。
从别院探望白东临的弟子回来说师叔已经醒来,吩咐他告诉萧易水他可以自己调理用药了。之前是因为仅有的几株名贵奇草让江蓝煎服完毕,所以才毒势汹汹。
萧易水放了心,只见暖日缓缓东升,驱散了山间微凉的雾气。大路尽头隐隐绰绰显出一队车马,渐行渐近。
安泰侯来了!人群中一阵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马蹄轻疾,脚力极快,不多时,已到了附近。萧易水和身后弟子看见前面数人都是短衣轻骑,心中齐齐纳罕——好大的排场!萧易水率众迎上前,口称拜见侯爷。安泰侯轻跃下马,伸手扶起萧易水,笑道不敢当掌门大礼。回头招呼身后的三个少年:“快给掌门见礼。”
萧易水连说担当不起,一边细细打量面前三位。
三人俱是仪表堂堂,尤其是左边那位,飞眉入鬓,星目炯炯。只是嘴角抿成一字,脸色不睦。他淡淡向萧易水抱拳行礼后,就背了右手直直站在一边。
倒是他右边两位,对萧易水较为客气,眉目含笑,中间的少年脸上长了颗痣,年纪与左边这位相差无几。
萧易水一指左边少年道:“这是犬子,单名一个岳字。”然后又指向中间:“我堂兄连纵的长子,单字泰。右边这个年纪小的,是内人兄长的幺儿,徐明。”
被点到的三人,一一颔首低头行礼。
白鹭山见武堂的外门弟子早已接过众人的缰绳,见师门长辈与安泰侯寒暄完毕,向山上行了。便牵马驾车,徐徐跟在众人身后。
“我这个儿子,半点不教我省心。整天在市坊混玩打架就算了,前些天居然把皇帝行宫附近的草木,整整烧了半顷。你说,我再不让他出来,他还不把我侯府的瓦都揭个干净?”
“我不是说了那是意外吗?谁知道风势会变。”
连岳见父亲谈及他的丑事,心中不忿,冷冷插话道。本听说要将他赶出侯府,到外边吃吃苦好知道好歹,他心里还高兴,满心以为可以去利州了。结果,却是到这荒山郊野里来。
连横听他犟嘴,气得指着他对萧易水摇头:“听听!你听听!这叫什么话。瞧他语气,倒怨起风婆了。”说毕,又回头对连岳道:“跟你说了又说,凡事都有学问。你全当耳旁风。冬天能是什么风向?除了西北风其他都不能长久!就你这样还说什么去利州,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连岳冷哼,面色悻悻。
萧易水一看,赶忙岔开话题:“不都说人不轻狂枉少年嘛,谁年轻时不好玩?”说毕,又道:“今天实在不巧,我七师弟中了蛇毒,不能前来。还请侯爷海涵。”
连横道:“你七师弟,莫不就是蓝儿的授业恩师?”
萧易水点头称是。
“难道说白鹭山还有什么厉害的毒物作怪?居然连白东临都受其所害。当真应了一句老话‘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连横与白东临有数面之缘,当年白东临闯荡江湖时,也是顶尖人物。他对之印象不错,现听见他被毒蛇放倒,心中好笑,忍不住哈哈出声。
萧易水和师弟张之洞相视一眼,听见安泰候如此揶揄白东临,也只有苦笑。
拾阶而上,不多时,就看见一片巍峨的建筑群。
连横坐在大殿首座,细啜清茗。
他本想让连岳等人投在白东临门下。
在他眼里,白东临才是白鹭山嫡枝。当年白家先祖白基单剑挫群雄,勇保太祖登大位,那是何等辉煌。以至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压过武当少林等四教掌门,成为年轻人心中最敬慕的人物。白基在太祖称帝后回了白鹭山,开山立派,一心弘扬武学。因为门中弟子入门都只能身配铁胎,直到自己有能力自铸宝剑,外间便称白鹭山弟子为铁剑门。铁剑门莆一创立,就一跃成为与少林、武当、青城、华山并肩的天下第五剑派。
当然,这其中少不了梁王的支持。
不过,数十年过去,如今的铁剑门早已式微,比不得当年杨基在世的情形了。梁国安定后,即便是御封的铁剑门,也终究是皇家掌控之外的江湖势力。君上便在大量皇恩厚赐的前提下给铁剑门加以种种限制。久而久之,便使得这曾经名动一时、英雄辈出的白鹭山成为了梁国皇家圈养的宫廷护卫与名将培养之所。
来此学艺的少年一般要经历登门、见武、入室三步才能真正得到一位师父教导自己。登门与见武阶段属于游学性质,名列外堂,别国弟子也可来此学习。但想步过入室可就难上难了。
但连岳出身将门,其间种种,自然不在话下。
连横和萧易水闲话许久,才转至正题。说承蒙萧掌门看得起犬子,不知道我若令他拜入掌门门下,掌门是否肯抬爱。
连横临时改变了主意,虽然心底十分挂念甥女。但想到白东临与江明道最为亲厚,以后连岳闯祸滋事,说不定连累江蓝不讲,还欠下白东临一身人情。白东临其人,性情清冷,怕不是岳儿师长的好人选。
萧易水礼节性的推辞了两句,即与连岳订下了师徒名分。
“还请安泰候在此多盘桓几日,等岳儿拜师仪式完毕再走。”
连横笑说:“那恭敬不如从命。”心中更加笃信萧易水了,若不是真有几分本领,即便白东临再不好问俗事,他也不可能接手白家家业,成铁剑门异性门主。
第二天晴日万里,萧易水陪同连横等人游览山中景致。众人走到半山,连横问说白大侠是否就住此处。言下之意,准备造访白东临。
萧易水听了,就要命人去山溪小筑禀报。
“嗳,萧掌门不必惊动白大侠,论起来,白大侠也是岳儿师门长辈,我们就不要顾忌那些繁文缛节了。”
时值秋末,漫山红叶,这一路行来,只见处处是景。与信京的喧闹风光一比,浑然另一番风味。连岳兄弟三个,不多时就忘了初时上山的不快。
一行人且行且赏,沿着逶迤盘旋的秋林山道,走向山溪小筑。
山路宛转,坦陡交替,慢慢才走入一处盆地。极目四顾,只见一片竹林在满山艳红炽黄的色泽中凭添几许幽深宁静,道边立一巨石,上书:山溪淙淙春似水,闲云不尽入梦扉。
连横住脚,打量再三,指着石上的字赞道:“笔力遒劲,风骨清逸,好字!这是何人所写?”
“回侯爷,这正是我师弟的字迹。”
“哦?”连横惊讶,没想到白东临除了武艺精湛,还精通书法。“没想到啊,白大侠的字,就算是当世书法大家,也不出其右。你这个师弟,真是大隐于世。”
连岳扫了几眼,没看出什么丁卯。拽起停脚不走满面惊叹的徐明,大步赶上众人。
山溪别院景如其名,近处是红枫衰草,远看有涧溪松壑、竹林凭风。入目一派清雅,毫无匠气。
众人叩开轻掩的木门,刚到正中的大厅坐定。就有人闻声而来。
成虎一见是掌门携来的贵客,半丝不敢怠慢。憨笑向众人作揖后,飞快去唤师父师兄了。
“侯爷,掌门师兄,东临未及远迎,还请恕罪。”白东临领一干弟子向大厅诸人行礼。
连横提神细看,只觉白东临比他十年前所见,越发清癯。眉目间也没了往日的冷淡。当下朗笑大步走到白东临身边:“故人重逢,特来一见,何必如此见外。犬子已拜贵掌门为师,以后就是一家了。”
江蓝听见,心知面前青须紫袍的中年男子就是自己的舅舅了。听见连横介绍其子,便偷偷觑眼看去,正好与连岳四目相触。
连岳看见是她,立时惊愣住了,他怎么也想象不到当日和他吹的云山雾罩的人,居在苏阳山溪别院不假,但却是个女子!
江蓝和春丫三个女弟子给众人一一山茶,江蓝递茶给连横时,明显感到他未加掩盖的探究目光。
连横以盖拨去茶末,心中酸涩,亲妹所出的孩子居然生分到称自己侯爷。而自己,整整晚了十四年,才看见她。
众人浅叙一会,萧易水告辞说山下还有些琐事,希望侯爷谅解,交待师弟白东临替他招呼安泰候。白东临会意,令方燕儿和春丫去备酒菜,推说自己毒势未清身体昏沉,告罪去歇息。林栋和成虎便扶他走了。
安泰候挥手斥退了瞪眼抗议的连岳,让连纵徐明将他拽了出去。
屋内只剩江蓝与连横,连横放下茶杯,叹息说:“蓝儿,你可知我是你何人。”
江蓝嘴唇蠕动,犹疑答道:“是,我舅父?”
“乖孩子,居然认得出舅舅!”连横执起江蓝的手,上下打量,叹息道:“真像!真像!”
“跟碧儿长的一摸一样!”
其实他这句话说的有点违心了,江蓝的长相与其母连碧还是很有差别的,不然连岳也不会认不出来。但他深恨江明道,故意假作看不见江蓝神似其父的凤目翘鼻。
江蓝不知道怎么接话茬,尴尬一笑,露出左侧一颗虎牙。
连横见了,心中悲喜交集起来。当年他妹子也是这般,窘迫撒娇的时候总会露齿而笑,他总吓她说把这虎牙拔了,免得它破坏了碧儿静淑娇宁的模样。
连横拉住江蓝,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与她回忆起连碧和自己的少年趣事。说到动情处,虎目含泪,星光点点,然后咬牙切齿说:“你父亲想方设法不让我与你见面,如果不是念在碧儿对他爱护至深,我早就……”
江蓝听完,才知道母亲在世时与连横感情非常好。凡是连碧喜欢的东西,连横都会想办法弄来。后来连碧心仪少年成名的江明道,连横爱妹心切,居然在知道江明道已有婚约的情况下逼其毁约娶连碧。连碧婚后果然不幸福,但她丝毫不责怪自己的兄长,反说感激他成全自己。连横正以为自己做对了,却听闻江明道迎妾室进门,当时两人刚刚成亲数月。连横大怒,要问责江明道,却被连碧阻拦。向来亲厚的兄妹为此闹翻,连碧再也没踏进连家大门一步。
“我连你娘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等我去江家的时候,你娘已经入棺了。可恨江明道在人前风度翩翩,竟然连一炷香的时间都不肯给我!”连横谈及亲妹去世的情形,心中大恨。当年他去江府,看见幺妹过世,即与江明道反目。大闹江府,要江明道交出外甥女,后来连梁帝都被惊动。
两人闲话了一下午,直到有人来请用膳,才起身去偏厅。
江蓝宽慰说:“舅舅,上天待我不薄。虽然从小我不得父亲欢心,但如今见了舅舅,我才知道,原来上天唯恐我厚宠太重,会折了寿数。”
连横心中高兴,亲热拉起江蓝,说笑间进了花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