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整个黑夜里没有沉睡。早晨,暴雨停止,老虎精神抖擞地离开白螺峰。它疾速地穿越过几片树林和两条很深的溪谷,除了惊飞起一些鸟儿,没有遇到别的生物。在它有意靠近一个村庄的时候,忽然在路边发现一个伪装得不太高明的陷阱。显然,人们对虎的防范,已超出组织狩猎队这样单一直接的方法。人们从各个方面做出了估计与行动。只是这个岛屿上的人缺乏专业的知识,反而暴露了弱点。老虎没有在心里嘲笑人的这些失败的小聪明,它悲哀地感受到它与人之间无法填补的隔阂,比那些溪谷还要深。它没有能力跃过去。
虎绕过村庄而行,迎面的空气变得越来越开阔,所能闻到的气味也单纯集中起来。虎马上判断出,这是海的味道。虎让自己的步子慢下来,它的脑子里仍在想着人,想着人用那样一些可笑的机智和方法对付它。人总是这个样子,人总在令别的动物,别的生存者感到疲乏和厌倦。
人其实也没什么,老虎接着想到。像这个岛屿上的人,他们也可能只是容易惧怕陌生和强大的事物,另外就还有贪欲与虚荣在支配着。简单的人类,正是由于这样,他们繁衍得很快,比森林中的鹿,比荒原上的角马都更快。世界上现在到处都是他们,森林和大海的边缘处都是。他们像桑蚕一样啃噬着大山与森林,剩下的只有海洋了。
老虎张大嘴吞下一口来自海面的空气,它感觉到自己现在正在向海边跑去,思维与感觉中的快乐便又恢复。它加快速度跑起来,甚至不避开人行走的道路。它没有碰上一个人,岛上的居民这时都已在午睡了。太阳当头照耀着,蓝天从未有过的高,几只云雀在非常高的小块云朵上飞着。虎被喜悦与惊讶引导着,它跑上最临近海岸的山坡,然后从山坡上下来。它的视线先是被海浪上不断俯冲着发出啼叫声的海鸥们吸引,随后,它转过头,看见男孩。
大海的慷慨无与伦比,虎猛地意识到这一点。但它并不明白。
中午,我在书写中窥见老虎的眼瞳在火热的日光里收缩起来,我感到一阵紧张。可随后我就释然了,因为我进一步窥见男孩与老虎的内心。
男孩没有出声,也没有逃开。他在回到自己那一晚的梦中。他看见头顶上的太阳在一点点地融化,天空与大海之间更加浩大起来,更加渺茫和静谧。老虎的脸非常非常清晰,每一块金色与黑色的斑纹,他都看清楚了。他感到这是一个亲切的画面。“梦中的老虎”,男孩子这么轻轻地说着,朝着虎走去。
在人中间传说着,一只老虎最喜欢吃掉的就是一个男孩。可能有一两个居住在森林旁边人家的男孩迷失在密林之中。这一类故事都那样遥远了,无法进入这只老虎的记忆里。它当然不会吃掉一个比小牛更没有力气挣扎的男孩子,这对于它强有力的脚掌和尖锐的牙齿都不公正,接近于嘲弄。作为一种叙事,我宁肯如此认为。而实际上,虎沉湎在快乐之中,它一点都不想脱离出这种场景。
虎彷徨在自己的梦里,它不停地梦见黎明,那是一个长着太阳般面孔的男孩。他站在晨曦里,在一个高处。它一次次地从海水中跃出,浑身欢快地、庄严、不容亵渎地朝向他那边走去。这时候,站立在海滩那头的老虎的瞳孔渐渐扩大,回复到原来。它张开嘴,把舌头伸到突起的虎牙外卷起,打了个美妙的呵欠。它深红色的舌头在中午的阳光里,像来自深海的一条鱼,欢快地跃动了一下,又消失。它好像没有看见正朝着它走过来的男孩,就转过身子向海岬那边走去。
连着几天,虎一直沿着海岸行走。
它感觉到自己已离开那些镇子和村庄的注意力,由此心境宁静。但随后一日,它感到了自身一种微妙的变化,一股身体内部涌动着的力量隐秘又切实地朝它冲击着。这股蓬勃力量的旋流时而由它紧缩的小腹向四周回旋,漫向它的四肢和全身。它已处在特殊的生命激荡之刻,一阵阵冲动和压抑被它交互体会。它熟悉这种在生存中循环出现的孤寂中的振荡。
那几日天气很好,阳光在夏天里举行着盛宴,白昼被拖得很长。困于身体内部的燥热中的虎,在海岸的岩石丛里不停地进出着。有时它也跳入海水中去游一会,海浪起伏着和它温热的毛皮摩擦的感觉,令它愈加心神不定。它跃上岸来,朝一座山岭快速地奔去,但很快又奔跑回海边。这种情况约持续到第四天,虎突然觉得浑身轻松,而且有些失落的惆怅和愉快。它的内部一下子空旷了,像收割去庄稼的田地,这时只有零星的乌鸦一类的小鸟在小心地飞跃着觅食。虎的四肢猛然间松弛开来,那种紧张被消除,它觉着一阵疲劳袭来,这几日如潮奔腾的对时间的感觉也忽然停顿。
老虎这时在一块紧靠着海边的平坦礁石上卧着。我现在认识到,老虎的梦是一个实质性的设想。在梦里,老虎继续走完了这座岛屿所有的海岸,它从礁丛中穿过,又走上沙滩,或者攀过峭壁。有几处海涂,它不得不从人工造成的海堤上走过。为了不再与人遭遇,它白天潜伏在礁丛里,黑夜再经过海堤。这个岛上的人还会为它大惊小怪的,它想。与人的那种惧怕和敌视心理周旋,并不快活。后来,老虎的身体渐渐轻盈起来,好像在地面之上飘浮,一点都不用费力。它的目的也明确了。于是它飘落在它一开始从海水里跃出,走上这个岛屿的地方。它看到太阳的金黄色光点又洒落在海面上,在海水的前方它很快就望见那一道陆地的灰色影子,这道影子的两端都伸到了视野之外。
老虎在想,我应当再由海浪里游过去。它冲下海去,可实际上它仍然只是漂浮在海面之上,向海峡的那边漂过去。上岸后,我得朝另一个方向,向陆地深入。它想,那里应当有另外的更大的森林,生活着很多野兽的森林。我的爪子,将会重新撕开那样自然的活生生的毛皮,重新浸湮那在危险而猛烈的挣扎中喷涌的鲜血。现在,我已经嗅到这些野兽自由扩散着的腥气。它们在森林的四处飘散,而不是像牲畜的气味那样在一个地方存积。
老虎从这一冗长的梦中出来,它已停留在另外一种事实上。它被腹部内的一阵刺痛唤醒。这么多天来,饥饿像一个隐匿不语的精灵,此刻忽然又重新出现。它就像一把利器,足以置人于死地。
老虎醒来,就觉得精力异常地充足,仿佛所有体力都拥挤在身体的上部。它非常想吃东西。它几乎遗忘了进食,而饥饿一直在它身体里躲藏着,伺机而出,给它致命的打击。它想到一头牛犊,那被驯养牲畜的温顺血液滋味,可马上又打消了这个闪念。在这个岛屿上,还有什么可以作为食物呢,虎绝望地想着,猛地向上站立起,它的四条腿却在摇晃。饥饿在吞噬着它的四肢肌肉,这使它肢体的实质力量与它大脑中被饥饿所激起的力量充足的感觉脱节。
老虎就这样站在那里,历时许久的饥饿和对饥饿的忘却,已使它形销骨立。它的躯体和神态更加清朗,那是它精神的外观。就像一次飓风刮过海岛上的峰峦,往日茂盛的树林被扫荡劈斩,山岭呈现出本质。
虎大口地喘息着,它仍然鲜明地感受到岛屿上空气的清新与润湿。它想起来,这是它原来陌生的。这段时间,这种融化着海洋的空气不断渗入它的肺叶里,并已经浸润了整个身体。它一动不动地站着,它无法移动,肢体已不听指挥。它在发热,温热带岛屿夏季加速繁殖的病毒已乘虚袭入它的体液,它的身体在逐渐黯淡着的棕黄色皮毛下燃烧着。
虎陷入思考,这时它只能思考。思考才是生命深层的本能。当一个生物体饥饿,干渴,濒临死亡,失去行动与说(叫喊,哪怕弯曲一下舌头)的能力,它最后保存着的力量是思考。没有思考,就等于提前死亡。思考,包含着恐惧与无望的沉思,把生命从有限具体的生存带往无边无际的死之境。思考是引导的力量。
老虎悲伤地眯起眼睛来,它的呼吸低微下来,间断的时间在延长。它坚持站着。它在死亡的大门前固执地停住脚步。任何动物都会恐惧死亡,大象,或者一只小脊令鸟,都可以从它们的眼睛里观察到这一生命的动向。所有群体对死亡都已经习惯,可作为个体,这依旧很困难。一只老虎极少考虑到死亡,对于可能伤害它生命的力量,它没有强烈的遗传的意识。而人类文明力量出现的时间,对于一种动物无意识的积存来说,或许仍然太短促。
虎的眼睛最后睁大,在它的眼瞳上有好些光点跳动闪亮。这些光点积聚着它对生存最后的感觉,像太阳光在海水上的亮斑,那样的快活、柔和与明亮,丝毫没有掩饰与杂质。许久,在它的眼瞳下方有一层乳白的雾翳慢慢地上升,那是一层万念俱灰的心情,就如此在温情明亮的同时漫开来。
虎的躯体慢慢地、难以察觉地朝海洋的一方倒下去,就像它把海浪的享受放在遥远的记忆或最终到来的渴望中。接着,它猛一下滑出礁石外,翻落下海里。海浪用力地向上推举着它,接连好几次,然后就接受了它。
现在,我一边在写作,一边在听着录音机播放出的动画巨片《狮子王》的插曲。我听着《生生不息》,后来又听着《大地王国》。耳机中歌唱的声音壮阔豪迈,倾注入了想象的空旷,含有悲剧的辽远品性。当然,电影实际的情节在后来打断了乐曲的这种性格。虽然我同时被歌词所打动,但我还是由衷地认识到我的虎与那头狮子的不同。这就像一只猛兽与一个国王或即将做国王的家伙的区别。狮子辛巴的路程被装饰得十分辉煌,仿佛意义重大。我的虎却如一个自我放逐者,我唯一给予它的只有每一个生存者都可享有的夏日阳光。
在夏日的阳光里,还有那个男孩。
男孩那个中午看着老虎转身而去,他恍然若醒。他知道这不是梦。他看着老虎顺着海岸远去,老虎身躯的金黄和黑色条纹被他深深收入眼底。所以,在本质上,他更深地沉入幻念中。以后几天里,他激动着,坐立不安。他向往再做看见老虎的梦,又害怕真的做到,每晚在犹豫不决中沉沉睡去,却再没有做过这样一个梦。他期待着再去那个海滩,每回决定要去时的极度兴奋,反而阻止着他去实行。直到他发现自己突然又平静了的那天,他能够安静、客观地想到那只老虎,他有了这个念头。他似乎望见老虎游过海峡,回到真正大片的陆地上去。老虎在那里走了很远,最后到达了他从没有见到过的大森林。
他不知道老虎已在海浪中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