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杭,王府。
跟了王阳明近十年的书童表示,他家公子最近有点……呃……奇怪。
自上元节那日以后,他家公子一得空,就躲在书房里画丹青。
不同于往日的山水泼墨,花鸟鱼虫,公子这些日子居然开始画起了人物肖像,而且各个都是女子,形态不一,相貌也不一,可是却总让人觉得是一个人。
他家公子向来是不近女色的呀,现在使劲的画女子,是不是憋出什么病来了呀?要不要告诉夫人呀?
当然,没有人知道这书童心中的纠结。
王阳明最近是在作画,他自己也说不上原因,只是想要提笔,想要作画,想要排解心中的烦闷。可是,纸一落墨,一双女子的眼睛就已经跃然纸上了。
那双眼睛哀伤却倔强,俨然上元节那晚,金家小姐最后看自己的眼神。每每想起,心里总是一抽。
不知那姑娘还好吗?
金家三小姐的名号这些日子可谓是家喻户晓,人们好像对这样的事情有用不完的热情,用那些条条框框约束着他人的言行,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审和给他人带去的伤害。
金府尚且如此,他也免不了那些非议。几日之前,父亲传他去书房,委婉的表示想让他娶自己多年的好友,南昌诸养和的女儿为妻。
他当即回答道:“孩儿年纪尚轻,现在还不想考虑此事。”
王华不想就这样被儿子推诿过去:“年纪尚轻不妨事,我们先将聘礼下了,将这婚事定下来。对外也好有个说法……”
“孩儿对外需要什么说法?父亲此举不过是想要堵上余杭百姓的众口悠悠吧。可是恕孩儿斗胆,父亲将金家三小姐至于何地?此事一出,我们就想尽办法置身事外,独善其身,金小姐呢?她一介女流,少不了又被诟病。父亲于心何忍?”
王华知道他说的有道理,更加没了底气:“为父知道你心善,可那个金家小姐你管得了她一时,管不了她一世啊!难道你还娶了她不成!”
王阳明沉默了一会儿道:“有何不可?”
“你!我不同意!”王华听了这话,一下子就急了:“我们王家世代书香门第,绝不允许这样品行不端的人进门!”
“她从头到尾也不过只是喜欢一人,又有何错,何来的品行不端?!”
“你不要再说了,我就是不同意!”
谈话当时就这么不欢而散。
可是王阳明却不知不觉中开始留意这个行为大胆的女子。坊间都是她的传言,关于她的消息自然也少不了。
据说,她最爱吃采芝斋的杏仁酥。
据说,她从小体弱,却是管不住爱乱跑的性子。
据说,早在去年观莲节诗会上,她就喜欢上了自己。
有太多太多的‘据说’,就这样在他的脑海中拼凑出了一个烂漫的女子,活灵活现。每多了解她一点,就好像掘开了一份被埋葬起来的宝藏。
他突然很想,很想再见见这个姑娘。
这日,余杭下起了淅沥的细雨。天空阴沉,让人心中郁结。
他去了书房,想要将她画下。
每每想起她,不知为何,总会让人身心愉悦。
他研好磨,用纸镇压好宣纸,正欲提笔,他的书童慌慌张张的冲进了他的书房,支吾了半天道:
“公子……我听说,金家三小姐得了肺痨……今天早上,去了……”
笔尖的墨汁滴在崭新的宣纸上,他提着笔,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动。
“公子……您,怎么了?”书童担心的问道。
‘啪嗒’。
透明的液体从眼眶涌出,滴落在宣纸上,将先前的墨迹晕染开。
他这才回过神,抬眼回答,神情哀伤:
“不知怎么的,我好像,再也画不出那双眼睛了。”
我再也画不出你的眼睛了。
金家,九月。
……
成化二十二年,王阳明与诸氏成婚。
大婚当日,翻遍了整个余杭,谁都找不到他。(4)
只有他知道,洞房花烛夜,他去了永安寺。
因为,她的长生碑在那里。
他在她的长生碑前喝了合卺酒,吃了莲子羹。
他靠在她的长生碑前说了一夜的话。
直到日出东方,他才缓缓的亲吻了那块冰凉的木碑,徐徐离开。
金家,九月。
你认识我时,我不知道你。
你喜欢上我时,我认识了你。
你离开时,我却喜欢上了你。
你要我如何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