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是心中埋怨,但因着与重明私交甚笃,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皆是要陪着她走这一遭人界的。
如今在冥界,不比在当年的神界,自由逍遥,便是要出界,也无需再经过重重上报审阅方才能够。
我只稍稍交待了上弦几句,易了个容貌,便大摇大摆地与重明往人界去了。
神使鬼差的,我竟将容貌易作上回与梵音游魔界时的样子——唇红齿白,模样俊俏清秀的人间书生。
重明也略施法术,却只将自己的行头换做人间寻常女子之衣着,反观在外貌之上无多大改变。
我与重明相伴而行,穿越过连结六界的“梦徊”。
我们在“梦徊”中所见之景象,大抵是当年在神界时二人戏耍作伴的光景。
说来,我倒对那些日子真真有几分怀恋。
穿过了“梦徊”,我二神落在了月老庙外的竹林之中。
我一袭白衣,衣袂飘飘,手执玉扇,一派温雅;重明则一身紫绡,柳眉明眸,樱唇皓齿,灵秀可人。
我与她在凡人眼中,倒也称得上一对般配的男女。只是重明一身的紫绡,却没由来让我想起五百年前魔尊寿宴上,那位紫衫小师妹——姑苏杏。
也不知这些年头,梵音与他那位小师妹过得可好,处得可亲不。
重明自然而然地挽住我的手臂,毫不怕人误会。我二人不多时便来到了月老庙前。
月老庙的香火素来旺盛,善男信女众多。来月老庙求姻缘的,多是过了弱冠之年的男子,或是及笄、破瓜之年的女子。他们心中有了些个挂念的人,便来月下老儿的庙中卜上一卦,求上一签,以得个姻缘上的心安。
月老庙前车水马龙,人潮如海。
红漆的圆木立柱,亮琤琤的砖瓦,庙口处摆着一个足有毕方鸟大小的青铜鼎,鼎中插满了徐徐燃着的香火。一切粉饰得颇有格调,看来月下老头在人界吃得很是开呢。
我与重明顺着人流挤入庙中。我一展玉扇,压低着声音对重明附耳道,“重明,既是来给月下老头添的香油钱,那你又何须下凡忙碌?只要找那老头讨上一支便是了。”
重明掷了一记甚是鄙视的眼神予我,道,“陨若啊……你、你这……你这当真是个不识情趣的死脑筋!怎么也开不了窍!众神都说我是个缺心眼的粗人,但是与你较之,我自叹不如。”
我顿时无言以对。这常常教人明着暗里折损,久而久之我也便习惯了。
重明这才将话兜回了正题去,“陨若,你可听过‘心诚则灵’这四个字?”
我为凰诚实,毅然摇头。
重明一脸忍无可忍的神色,粗着嗓子半吼道,“你这浑人真真是个无可救药的榆木疙瘩!!!”——重明委实没个好脾性,易怒得很。
不知重明是否有发觉,她此话出口后,周遭的年轻男女们便朝我投来各种古怪无比的眼神,或有鄙弃,或有谴责,或有愤愤不平……
怎的……这凡人都将我认作负心汉了不是?五百年前我教魔物们误认作断袖,五百年后教凡人误认作负心汉,我陨若的这五百年还真是有够不平顺的。
重明在此刻稍稍压了压她的怒火,将我带到月老庙后的庭院中,选了一方石凳便教我坐下,对我道,“你且给我好好在此待着,待我求了姻缘签后,再来寻你!”
重明此言,深得我心。我对那甚么姻缘签着实兴味缺缺。
重明走后,我用扇骨将那石桌面上轻轻一点,便倚着法力变出了几盆精致大糕点和一泡人界的雨前龙井来,在凉亭中对着清风蓝天,独酌着。
嘴里咀嚼着果酥红糖,我拿眼瞅了瞅月老庙的这个庭院——有几间素净的厢房,草木芳华,桂影斑驳,珊珊可爱。湖光山色两相应和,倒也真是雅致无比。
闲适之时,耳边忽响起悉悉索索的动静。我耳力太好,急忙捏了个隐身诀将自个儿隐匿了去——当然,还有我那一桌珍馐。
只听得一声女子软软的声调,几乎能醉倒众生,酥麻无比道,“阮郎,今日我赠银之恩,亦无需他日你偿还,只需……只需你……你……”
那女子俏脸一红,神情娇羞,磨磨唧唧了许久仍是开不了口,捏着帕子的手捂住了自个儿的脸,只敢从指缝处偷看那站在她身前的玄色衣衫男子。
那男子一脸的动容之态,一把拽过女子的纤纤玉手,道,“婉颜,你勿要多说,我亦是明了的。他日我若状元及第,定是要用八抬大轿将你娶进我阮家家门的。到时候,你便是那堂堂状元夫人了……”
“阮郎……”名唤婉颜的女子听得她的阮郎如此一番言语,竟然已是眼中吊泪,一声动情的呼唤,便投入了男子怀中。
两道人影紧紧纠缠着,彷佛直到地老天荒也不愿分开。
这头的戏深情款款,我这厢却是看得毛骨悚然。
这出本子也忒肉麻了。
我在暗处嘲讽一笑,这唤婉颜的女子真是愚笨不可及。从古至今,从戏内至戏外,那些个高中状元的男子,哪个不是弃了糟糠之妻而另攀权贵的?说的那些山盟海誓,不过都是骗着这些傻女人罢。
我忖度着他日若这阮姓男子高中了,婉颜姑娘定然也会变成一个可悲的下堂妻。
我心里正对着这二人所为嘀嘀咕咕着,冷不防,肩处被人轻轻一拍。
我生生吃了个惊吓。
这一惊,将将把我手中的八宝桂圆丸给惊落,幸而我眼疾手快,速速将它抓回,否则,便大扫了兴致。
待我不悦回身,便见着自己身后立着一个衣衫褴褛,但面容仁慈的老乞儿。
那老乞儿朝着我灿烂一笑,满脸的皱纹挤压做一团,像一袭飞扬的百褶裙。
他朝前走了几个步子,在我眼前立定,一脸莞尔,却显出一种与这份莞尔极不称的庄重。
“神鸟陨若,今日竟下凡来。可愿让老朽为你算一个命,占一个卦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