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如此。
原来五百年前是梵音替我挡下那一击。
原来这五百年来他不是远游他方了,而是因为我失了一魂二魄,到了人间历劫,寻回那一魂二魄。
原来我陨若这五百年来过的悠哉日子,都是偷渡了别人的牺牲换来的。
梦醒了,那一抹红彷佛依旧在眼前,又彷佛钻入心口处,紧紧压着心扉,沉重得无以复加。
我彷佛被夺去了呼吸,大口大口喘息着,挣扎了片刻,才掀开了眼缝儿。
我抬眼望了望窗外。
天色犹朦。月华收,云淡霜天曙。夜过也,东窗孤灯也已然灭了。
脑袋瓜尚有些昏沉,自觉恍惚,颇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梦里些许零散的片段残留在脑际,那一抹鲜红横亘在脑中,挥之不去,是那张焦灼痛苦的脸庞,亦是那双幽深难解的绿眸。
梵音啊梵音……你替陨若承下一击的这份恩情……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我内里如堵了千百块石头,怎么也不得畅快。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床榻之上,竟凭白无故多出了一个人来。而我,正倚靠在这人的怀中。
口鼻间盈满花香的味道,道明了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
我忽觉得虚弱得很,竟一反常态不再计较管事大人为何会如此不适时宜地出现在我一个姑娘家的床榻之上。
上弦闭着双眼,一脸的平静安逸,与他平日一脸笑意的模样,相去甚远。
我靠在他怀里,半边的脸颊贴在他胸口之上。他那质地不佳的粗布青衫刺得我面颊生疼。我不由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上弦的睫毛颤了颤,合上的双目在此时缓缓张开来。
暗红色的瞳孔,糅杂着他其实甚是俊美得容颜,竟在这晨曦之刻凭生出一份骇人的妖媚,比我这货真价实的女人还要艳丽得多。
“醒了?”此番他不笑,声音低哑,好似变了一个人,竟让我心口微微颤抖,起了几分畏惧。
“恩,醒了。”我尴尬应道,心下其实知晓他此刻出现的目的何在。
“你可是决定了?”我虽在他怀中,他确是本分地端坐着,沙哑的声音彷佛代表着夜间某种羞人的亲昵。
我顿了半晌,轻声道,“恩,决定了。”
如此答曰,却换来上弦的沉默。沉默固好,只是此刻氛围不对。
“若是姑苏杏事后未将内丹交出,我必然会……”许久他才开口,却被我打断。
我扬唇一笑,道,“姑苏小师妹不至如此。我尚信得过她。”
“若儿……”那亲昵的称呼再度从薄唇中逸出,我竟没由来脸儿一红,觉着很是别扭。
——这般亲昵的称谓,当是情人间有的才妥帖。
上弦突然有了动作,双臂一收,将我紧紧抱在怀中。他俯首,将脸埋入我颈后的发中。我身子一僵,却听他低低地念叨道,“若儿,若儿,若儿……难道这就是命吗……梵音……他是你的……”后头的话含糊了去,我没听清,却也为他那句呢喃而困惑。
上弦今日,甚为反常呐。
“管事大人……”我抬手拍了拍上弦的后背,道,“你今日可有些古怪……”
“陨若,你且答应我一件事。”上弦依旧埋在我的颈后,如此说道。
“管事你请说。”
“若非万不得已,你切不可使出‘那一招’……”上弦如是说,音调四平八稳,让我听不出他的情绪。
“好。”许久,我才听得自己发出的声音。有些飘渺,有些迷离。
但我心知,我定是要辜负对他的承诺的。
那一个黎明前,我便任他抱着,在他的怀中,在自己的心中,如是说道。
——上弦,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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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杏见着我的时候,是分外欣喜的。
她本以为,一切是无望的,然我却是早她一步,已在涅槃宫外候她多时。
“陨若,这次你愿意救师兄,我……”
她话未说完,我便扬手捂了她的唇,颇是贪生怕死地一笑,道,“姑苏小师……呃……姑苏姑娘,我也不能保证定能救回你大师兄,若我当真斗不过那个什劳子吻的,你可要记得不要抛下我,好歹出来虚晃几招骗骗那个螭吻,保我一条小命呀……”说罢,我拍拍胸口,“说个大实话吧,我陨若……其实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姑苏杏听我一番言语,脸上有了复杂之色。
我谄媚一笑,心里琢磨着她许是对我的品德节操有些不齿。但不妨,我确是怕死得很。
“只要师兄没事,内丹归你,你定也平安。”她用那高深莫测的眼神打量了我许久,终于开了金口。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事不宜迟,小师……呃,姑苏姑娘,我们是否应该启程了?”
“好。”小师妹倒是干脆利落。我二人同时施法,往着螭吻约定的地方——冥界的焚心地狱去了。
临走之时,我不忘回头。
驾着云朵,我俯首看着涅槃宫在眼中一点一点变小。
也看着立在念桥上那道青色的人影,衣袂飘飘,长发飞散,却也在我眼中,一点,一点地变小。
只怕这一遭,是要落得个终负如来终负卿的因果了。
神君老儿没说错,我陨若真真是个拗脾气的主儿。
一旦下定决心所作之事,我必然不会放弃。也许,这便是我的执念吧。
——梵音的小师妹姑苏杏恋他如昔,甚至为了他愿意牺牲掉修炼万年的内丹。内丹一无,便意味着打回原形,一切修为须得重头来过。内丹于之修行之人,更胜性命。
姑苏杏痴情至此,我倒也佩服无比。只是我未有告诉这娇嫩可人的小师妹,她的这颗内丹,我陨若从头到尾,就没想要过。命中注定,我是要历一个死劫的。
一份情义要有多重,才能为之交付出自己的性命。我想我是永远懂不了的。心里浅浅一叹,我不自在地摸了摸昨日夜半时分放入袖中的物件儿。
我已许久不曾打过架了。
我微微仰头,抬手,却遮不住日光从指缝中流泻而来的斑驳。光影窜入我鲜红的瞳孔中,为它镀上一层光晕。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瞳孔逐渐变得黯淡,褪作一片深沉的血红色。
今日的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我亏欠了梵音,这是我命定的报应。只是我心中惦念的,却是那个挂心我的上弦管事。
管事大人,此番,我定是要负了你的好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