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回到家里,房间里就挤满了人。丈夫们一般不到出了事的人家去,但他们派夫人前往,和男人相比,女人们所面临的风险毕竟小一些。即便是在一九三七年,大多数女性都是因丈夫而受苦的,而不是由于自身的原因。因此,男人们比女士更为小心谨慎便毫不奇怪了。而且,“家庭守护女神”的“爱国主义”也胜过那些谨小慎微的男人……我非常理解丈夫们为何没来,但我却没料到竟来了如此之多的女性,对于被流放的人,大家通常是避之不及的……安娜·安德烈耶夫娜甚至感叹了一声:“多少美人啊!”
我往篮子里装东西,奥·曼在《第四篇散文》中曾提及这些篮子,说它们如何在“中央改善学者生活委员会”里激怒了一位听差。更确切地说,我不是在装东西,而是胡乱地往篮子里扔随手抓到的一切:饭锅,床单,书籍……奥·曼把但丁的一本书带进监狱,却要不回来了,他们对他说,带进囚室的书不允许再带出来,他们要将书交给“里面”的图书馆。我无法确知那本书会在何种情况下成为永久的囚徒,于是便带上另一个版本的但丁。应该考虑周全,别忘记任何东西,要知道,搬家,而且是流放定居,与提着两个手提箱的正常出门可完全不同。我深知这一点,是因为我一生都在搬家,带着自己可怜的财产从一个地方流浪至另一个地方。
我母亲把她在基辅出售家具得来的钱全都给了我。但这笔钱并不多,一把零钱。女士们跑向四面八方,为我们筹集盘缠。这些相送发生在我们的体制存在的第十七个年头。十七年的精心教育仍于事无补。为我们筹钱的人和那些给钱的人,其举动均违反了我们这里业已形成的关系法则,并未按照规定对待那些遭到当局惩罚的人。在暴力和恐怖的时代,人们藏进自己的洞穴,隐蔽自己的情感,但这些情感却根深蒂固,无论什么样的教育都无法彻底铲除它们。即便在一代人身上铲除了这些情感,比如我们这一代人的情感就在一定程度上被铲除了,可它们仍旧会在下一代人身上显现出来。我们多次目睹这样的现象。善的概念看来的确是人所固有的,人性法则的摧毁者们或迟或早会意识到这一点,或是在他们的子孙身上看到这一点……
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去见布尔加科夫,她回来后,深为叶莲娜·谢尔盖耶夫娜布尔加科夫的妻子。的举止所感动,听说我们被流放的消息后,叶莲娜·谢尔盖耶夫娜哭了起来,把她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西玛·纳尔布特“土地和工厂”出版社总编弗拉基米尔·纳尔布特(1888—1944)的妻子。去找巴别尔,却没再回来……可是其他人却不断带着收获归来,结果筹到一大笔钱,我们靠这笔钱前往切尔登,然后又到了沃罗涅日,并继续生活了两个多月。前往各地的车票我们的确几乎不用花钱买,我们只需支付返程的费用,这便是流放旅程的方便之处……在车厢里,奥·曼很快发现我有钱,便问是哪里来的。我作了解释。他笑起来,说这可是一种笨拙的筹钱上路方式。要知道,他终生渴望旅行,却由于缺钱而无法成行。筹到的这些款子在当时来说是笔大钱。我们从不富裕,但在战前,我们的圈子里没有任何人可以吹嘘自己相对富裕。大家全都过得紧巴巴的。某些同路人作家早在一九三七年就有些宽裕了,但这种宽裕实际上是虚幻的,只是在与其他那些入不敷出的居民相比较时才能感觉出来……
天快黑的时候,德里加奇和季诺奇卡来了。我朝德里加奇借钱。他出去找钱,把季诺奇卡留在我们家。我此后再也没有见到德里加奇,他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没想从他那里得到钱,我只是想验证一下他是否会溜走。我们始终怀疑他是“副官”。在获悉我与奥·曼见了面之后,这位“副官”应该会销声匿迹,因为他害怕我搞清他所扮演的角色。事情果然如此。但是,他的销声匿迹尚不能充分证明他有罪,要知道,他也可能只是感到害怕……这一点不能被排除。
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和奥·曼的兄弟亚历山大·埃米利耶维奇、我的兄弟任尼亚·哈津一起送我去车站。在去车站的路上,按照与那位侦查员的约定,我先去了卢比扬卡大楼的一个门洞,这天早晨我就是从这个门洞进去探监的。门卫让我进门,一分钟之后,那位侦查员提着奥·曼的小箱子走下楼来。“您决定出发了?”“是的……”道别时,我机械地向他伸过手去,却完全忘了我这是在与什么人打交道。要知道,我得重复一遍,我们不是民意党人,不是地下工作者,也不是政治人士。我们扮演起我们难以胜任的这种角色纯属意外,因此我差点儿违背了高贵的传统,竟向秘密警察的成员伸出手去。但是,那位侦查员却帮了我的忙,使我没有真正违反规则,结果手没握成,对于我这样的人,也就是潜在的被审查对象,赫里斯托夫罗维奇是不会递过手来的。我上了很好的一课,传授充满革命传统的政治自觉性的第一课,这就是,永远别和宪兵握手。让我深感羞愧的是,那位侦查员不得不提醒我,我是什么人,而他又是什么人。打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淡忘这一点。
我们走进候车大厅。我打算去售票窗口买票,可一位个子不高、身穿肥大西服的金发男子拦住我,我认出他就是那位搜查箱子、把手稿扔得满地都是的特工。他递给我一张车票,没向我要钱。几位搬运工拿起行李,但他们不是我们起先雇用的那几位,而是几个新面孔。很快就有人告诉我,我什么都不用操心,所有东西都会直接送进车厢。我发现,我先前雇用的那几位搬运工甚至没过来向我讨要小费,就销声匿迹了……
我们要等上很久,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只好先走,因为她乘坐的那趟开往列宁格勒的列车马上就要发车了。终于,那位金发男子再度出现,一身轻松、没有任何旅途烦恼的我们走上站台。列车滑进车站,奥·曼的脸在一个车窗里一闪而过。我出示了车票,列车员让我前往最末一节车厢。送行的人,也就是我们的两位兄弟,不让进车厢。
奥·曼已经坐在车厢里,他身边有三位士兵。我们俩,再加上几位押送人员,占据了六张卧铺,其中包括两张纵向卧铺苏联时期的硬卧车厢除横向排列的卧铺外,过道另一侧还有一排纵向排列的卧铺,这六张卧铺的排列,恰好对中间的两张卧铺构成一个包围圈。。我们这次出行的安排者,那位时而穿军装、时而着便服的金发男子,把这一切都组织得完美无缺,他似乎是在展示苏维埃版《一千零一夜》中的奇迹。
奥·曼的脑袋抵着车窗。“真是奇迹啊!”他说道,然后又贴在窗玻璃上。站台上站着两位兄弟:任尼亚和舒拉舒拉是亚历山大的爱称。。奥·曼试图打开车窗,但一位押送人员制止了他:“不允许。”金发男子再次现身,看看一切是否都正常。给女列车员下达的最后一道规定是:车厢过道的门要全程紧锁,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能打开,这一端的卫生间不能供其他旅客使用。中途停站时只允许一名押送员下车,其他两名押送员必须寸步不离地守在车厢里。一句话:“一切都要遵守规定。”说了句“一路平安”,金发男子就离开了,可是我发现他一直站在站台上,直到列车开动。这大约也是规定的要求。
车厢渐渐地装满了人。最后一个间隔断处站着一名士兵,他赶走那些挤过来的旅客,这些旅客是来寻找空座的,因为硬座车厢已无处插脚。奥·曼一直坐在窗边。渴望交流的人分别置身车窗内外,可车窗玻璃却阻隔了声音,听不见彼此的话,手势所表达的意思又含混不清。在我们和另一个世界之间形成了一座屏障。这屏障尚且是玻璃的,尚且透明,却已密不透风。列车向斯维尔德罗夫斯克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