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十年代,塔什干大学马列主义阅览室的负责人是一位留着短发、拄着拐杖的小老太太。据说,一位莽撞的自行车手撞了她,后来由于坏疽病,医生只好截去她的一条腿,可乌索娃却起誓说,医生们是有意这么干的,因为所有人都讨厌这个老太太。老太太帮过我的大忙,我不相信恶言毒舌的乌索娃。
老太太是一九〇五年入党的老党员,不久前还身居高位,截肢后被迫走进大学校园。无人与她真诚交往,自然也不太把她当回事,但还是有点怕她。在新的国家,在现实环境中,她就像一只瞎眼的小狗来回乱撞,可她神圣地捍卫过去的遗训,随时打算就某个借口闹出动静来。很难想象她如何能在叶若夫时期安然无恙,很可能是因为她被人遗忘了,因为她在医院里住了一年多,不过,如果那些人偶然想到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带着逮捕证直接闯进她的病房。这样的场景曾多次出现。当我在布兑尔基监狱会见厅里的字母“М”曼德施塔姆姓氏的第一个字母为М。后面排队时,一位与我同名同姓的女士告诉我,她的丈夫,一位七十岁的老人,好像是位法学家,就是直接从鲍特金医院被抓走的,他因心膜炎在那里住院。很有可能,这位党龄超长的瘸腿老太太已成为一个老古董,在那危险的年代甚至无人会想起她来。
我当时在准备哲学研究生的学位考试,正坐在马克思主义阅览室的一张小桌前,桌上摆满图书。这些书都是教学大纲上规定的必读书,我得快速地浏览一遍。老太太走进教研室,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对这些在她一生中发挥过巨大作用的文献,居然有人能阅读它们的原文!她似乎回忆起了她青春时代的地下生活,回忆起了她第一次翻开禁书《资本论》时所感觉到的那阵战栗。
“唉,研究生们要是都能像您这么读书该多好!”她对我说,“他们除了字典什么都不读。”我因这名不属实的恭维而感到不安,因为借助哲学字典来应付考试的方法我也试过。“不,不,”老太太说,“您不了解他们,摘要,字典,其他什么都不需要。”她准许我把所有那些书都拿回家去读,还去见了我的考官们,说了我的许多好话。“您不了解年轻人,他们需要逐字逐句,我们这些老人却不习惯这一点。您要是摔了一跤,他们马上就会枪毙您……但是我对他们说了您是怎么读书的,也谈到了他们的研究生……”她谈的第二点,即对那些研究生的揭发,十分重要。我的考官们害怕与有害的老太太打交道,不敢不让我通过,尽管他们这样做轻而易举:要知道,我并未掌握那门技艺,能与老师像打网球那样玩问答游戏,我完全有可能搞乱整场整场的党代会……楼道里已经有人在议论,说我不值得信任,还要更细致地测验我的知识。这当然并非不可违抗的上级命令,而是年轻教师们的应对方案:他们只是不想让我这个外人进入副博士的特权阶层,副博士们收入颇丰,换句话说就是“当了干部”……没什么话可说,他们的嗅觉很准确,一里路之外他们就能辨别出一个人是自己人还是外人,无论此人如何隐蔽。总之,老太太救了我,她知道该如何行事:在钩心斗角、激情四溢的年轻一代中间扑腾,一个孤立无援的人可不轻松。此外,她大约感觉到了我和她之间有某种共同之处:要知道,无论是她的文献还是我的文献,在那些年间均无人阅读!她的文献和我的文献均已不再有人使用,我们两人都希望我们的文献能再度复活。无论是她还是我,都坚信我们的价值观之恒久,虽然我的文献过去曾是、现在仍是地下读物,而她年轻时的地下读物已成为国家读物,可两者如今却都失去了读者。
二十年过去了,那位老太太或许早已去世,但如今还存在着许多她的同道,即那些二十年代人,他们不懈地希望,当今的年轻人在醒悟之后仍将重新捧读他们年轻时的辩证法入门课本,从中寻求能解答所有问题的答案。他们希望,他们的入门课本之所以被抛弃,仅仅是因为它被“第四章”约指《联共(布)党史》的第四章,即《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据说为斯大林所撰。所偷换了。也存在一些人,他们年岁稍轻一些,现在还不满六十,他们试图复活的恰恰是“第四章”以及一切与之相关的东西。他们相当孤立,但那种关于命题、反题和合题的学说却能让他们感到安慰。他们希望能熬到合题,然后全力地东山再起。最后,还有一些年轻人,他们还记得他们现已退休的光荣父辈。“不能用目的来证明手段的合理。”我教的那个班上的一个大学生曾这样说道。“可是我认为可以证明。”一位漂亮的姑娘严肃地说,她住在一套很好的住宅里,享受着这座省城能给这家可敬住户提供的一切便利,如医疗、疗养和各种特供。这位姑娘的父亲在二十大后退休,他选择留在他工作过的这座省城居住。在全班同学中,只有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有她读过索尔仁尼琴,并公开反对出版此类书籍。如果说,令那位图书管理员老太太感到伤心的是研究生们都不再阅读《资本论》,那么这位姑娘所感兴趣的只是“第四章”和秩序。她们两人都希望返回过去。
而我则一直在满怀紧张和希望地观察,发现阅读诗歌和《第四篇散文》的人正不断增多。一个人隐秘的观念宝库往往是在他年轻时形成的,人们很少回过头去探访它。我和我的这两位对立者都在继续坚守自我。我们就是命题和反题。我不期待合题,但是我想知道谁将拥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