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需要这该死的制度呢!”廖瓦·布鲁尼在把一笔钱塞给奥·曼后说道,这笔钱是用来前往小雅罗斯拉维茨的。秋天一到,如何迁出萨维洛沃便成了一个问题,我们于是又研究起莫斯科周边地区的地图来。廖瓦建议我们去小雅罗斯拉维茨,他在那里为他兄弟尼古拉的妻子和孩子建了一座小木屋,尼古拉当过神甫,后成为一位飞机设计师,一九三七年被关进集中营,服完第一段刑期后又开始服第二段刑期,其原因按当时的话说就是“在集中营里再度犯罪”,换句话说,他尚未享受到片刻的自由,便又成了“重犯”。被赶出莫斯科的娜佳·布鲁尼带着孩子们在小雅罗斯拉维茨住了几年。他们靠园子为生,因为廖瓦无力购买一头奶牛。廖瓦要养活自己的一大家人,还得养活兄弟的几个孩子。在战前的和平生活期间,他自己似乎就一直在节衣缩食,只以土豆充饥,战后他死于营养不良。隐在的知识分子们常常遭遇这样的结局。大家都喜欢廖瓦。尽管命运使他遭受各种磨难,可他始终活得像一个真正的人。要知道,我们大多数人在死亡之前早已不是在生活,而只是躲藏起来,被动等待,从白天熬到黑夜。
秋日里天黑得很早。在整个小雅罗斯拉维茨,只有车站亮着灯。我们沿着泥泞湿滑的街道走着,一路上连一盏路灯、一扇亮灯的窗户都没看到,也没遇见任何一位行人。有一两次,为了问路,我们不得不去敲打陌生人家的窗户。听到我们的敲打声,窗子后面出现一张惊恐万状的脸庞。我们问路该怎么走,窗子后面的人便立刻换了一副容颜:五官舒展开来,笑容也露了出来,他开始十分热情地详细告诉我们该怎么走。当我们最终抵达目的地,娜佳·布鲁尼在听了我们敲窗问路的情况后说道,最近数周在小雅罗斯拉维茨的逮捕行动越来越频繁,被抓的既有本地人也有流放者,因此人们吓坏了,都躲着不动。国内战争期间,人们都尽量不在家里点灯,以免引起流浪士兵的注意,因为他们一时兴起,便会放火烧房……在被德国人围困的城市里,人们也会躲在黑暗中。而在一九三七年,亮着灯的窗户并不会造成任何后果,因为逮捕行动并非擅自为之,而是依据逮捕令进行的。可人们还是会早早地上床睡觉,目的就是别点灯。这或许是一种原始本能在起作用:在黑洞里要比在亮处更安全。我自己就体验过这种感觉:一听见有汽车停在楼前,就会不由自主地灭掉亮光……
这座黑暗小城给我们留下一种恐怖印象,使得我们在娜佳·布鲁尼家过了一夜,一大早就跑回莫斯科。我们没有接受廖瓦的建议,需要谦和温柔的娜佳·布鲁尼所具有的那种精神力量,才能忍受得了像一块头巾一样覆盖着整座城市的恐惧。更确切地说,这种恐惧覆盖着整个国家,但在乡村和大城市里感觉没那么强烈。
下一位顾问是巴别尔。他似乎从未在作家公寓中居住,他总是来无影去无踪,与其他人不一样。我们好容易才在一座奇特的住宅里找到他。我依稀记得这座宅子里住的是外国人,巴别尔在二楼上租了外国人的几个房间。也有可能,他这样对我们说,就是想让我们大吃一惊。他很喜欢让别人吃惊……要知道,人们都像害怕火焰一般地害怕外国人,因为与外国人的一面之交就有可能丢掉脑袋。有谁敢和外国人住在一起呢?我的惊讶至今依然存在,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每次见到巴别尔时,他都会令我们大跌眼镜。
我们把自己的难处说给巴别尔听。谈话持续了很久,他十分好奇地听着。巴别尔的点头,他的嘴巴、下巴尤其是眼睛,始终都能表达出他的好奇。成年人很少能有这种充满天真好奇的眼神。我产生这样一种印象,即狂热的好奇就是巴别尔的基本驱动力,他就带着这样的好奇在观察生活和各种人。
巴别尔很快便决定了我们的命运,他善于牵住牛鼻子。“你们去加里宁吧,”他说,“埃德曼在那里,老太婆们喜欢他……”巴别尔指的当然是年轻的老太婆们,他的潜台词是:埃德曼不会在糟糕的地方落户,因为他的女崇拜者们不会让他这样做的。巴别尔认为,埃德曼的那些“老太婆们”在必要的时候也可以为我们所用,比如找间房子……这些事情,当地的“婆婆们”就能搞定……巴别尔毕竟高估了埃德曼对“老太婆们”的影响力,在加里宁我们并未看到这些老太婆,显然,是埃德曼在往她们那里跑,而不是她们跑到埃德曼这里来。不过,又有谁能懂得女人的心呢……
巴别尔主动提出第二天去为我们筹措搬家的钱,谈话于是便转换了题目。
巴别尔说,他现在的时间全都花在与民警的交往上,经常与他们一起喝酒。昨天晚上,他刚与莫斯科的一位民警长官喝过酒,那位民警长官喝醉后说,使剑的人也会死于宝剑。警察局的首脑的确在一个接一个死去……昨天抓的是这一位,一个星期前抓的是另一位……“今天你还活着,鬼才知道你明天会在什么地方……”
“民警”这个字眼当然是个委婉说法。我们知道,巴别尔指的是契卡人员,不过在他的酒友中间或许也有真正的民警官员。
奥·曼不明白巴别尔为什么要与“民警”打交道。拿死亡做交易?插上一手?“不,”巴别尔回答,“我是不会染指的,我只想伸出鼻子闻一闻,看看是个什么味道……”
大家知道,在巴别尔造访过的“民警”中就有叶若夫。巴别尔被捕后,卡塔耶夫和什克洛夫斯基都曾感慨,说巴别尔如此胆怯,甚至去找过叶若夫,可还是于事无补,贝利亚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才抓他的……我则坚信,巴别尔去见叶若夫并非出于胆怯,而是由于好奇,是为了伸出鼻子闻一闻,看看是个什么味道。
“明天我们会怎么样呢?”这是我们所有谈话中的一个基本主题。巴别尔是位小说家,他以第三人称“民警”的口吻道出这一话题。奥·曼则对这一话题保持沉默,因为他的明天已经到来。只有一次他忍不住说了出来,那是在大街上,奥·曼遇见与我们并不太熟悉的舍尔文斯基,奥·曼突然对他解释道:“我的事情不可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我一直戳在他们眼前。他们完全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这也就是说,他们很快就要把我关起来了……”他的话语激烈而又简短。舍尔文斯基默默地听着。奥·曼死后,我偶然也能见到舍尔文斯基,可他从未向我提起那次谈话。他如果忘了,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因为人们不得不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那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