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粟赶回中宫已是戌时,早过了用餐时间。
她先去了王后那里。王后正由几个小丫头服侍着卸妆、拆发髻、更换亵衣,看样子是准备歇息。粟粟进了门,跪服在堂下报了自己回来的消息,许久也不见王后转过身来搭理她。
粟粟知她给自己摆脸色,必然是心中有怨,也不敢吭气,老老实实地跪着。事先她已把公子忽给的东西藏好在衣领中,反正如今尚未更换春裳,厚棉料的衣服本就不那么合体,鼓鼓囊囊的也看不出来什么。只是腿上有伤,跪在坚硬冰凉的石板地上难免要吃点苦头。
待到一切都置办妥当,王后由婢女左右搀扶着上了床榻,才像悠悠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问道:“可送走了?”
粟粟闻声一动,如实回禀说并未赶上外婆出城的车舆,因而也并未见着面。
王后挑了挑眉,眼神冷冷地瞄了她一眼,似乎不相信她口中所答。又问为何耽搁了这么久才回来。
粟粟定下主意绝不说公子忽的事情,便对答说是因为不识宫中道路,一路摸索来去耽搁了不少时间;又因为自己脚力有限,所以赶回宫来慢了些。
王后抹不去怀疑,却也找不出纰漏,只得忍住,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
帐总是要算的,如今西荟宫那位出得城门,王后的顾忌便少了许多,况且粟粟今天确实有失误撞在了刀口上。她便追责起了白天与周公离别时,粟粟慌慌张张有失体统,又前言不搭后语的,害自己失了诚信体面。
“即使是再不得了的事情,在那种情况下,也岂能当着外人的面大呼小叫?况且只是走了个外祖母?”王后靠卧在床榻间,由着服侍的一边给自己整理被褥,一边数落起粟粟来:“原先念着你是个乖巧伶俐的,才把你带在近前照看提点着,结果没想,关键时刻你这丫头还是扶不上台面!脑子里倒是有点小聪明,全没用到正处去!你自个儿想想看,走时的那话,岂能那般与我言说?是在暗地里威胁我放你走吗?”
“奴婢不敢!”粟粟赶忙俯首认错。其实说之前她便知道,话那样讲出来肯定是有胁迫的意思在,可当时那种情况,想要马上离开,唯此方!
“哼,你不敢?我倒是怎么着看都觉着,你那小身板儿里装着的一颗胆子可不小!有个做世妇的外婆果然底气是不一样啊!可你要闹清楚,如今你外婆将你托与中宫照看,老妇就有义务代为管教!这里比那西荟宫规矩上可不是多了一星半点,你既然在这里当差,就得好生生从头学!把西荟宫的那套都给我丢掉!听到没有?”
一声喝厉,震得粟粟脊背抖了抖。“是。”她只能乖巧服低作答。心中暗道这王后果然这么快就逮到机会让她立规矩了,失误失误。
“明儿个也不用来这里了,直接去浣洗房报道吧!”王后继续说道,“规矩要从底下学,罚你做几天粗使,做的好再往上提,做不好就一直做!”
“是。”粟粟埋着头偷摸吐了个舌。
……
从王后gong里出来,粟粟回到了与燕儿同住的排房院落。燕儿正架了火盆在院子里等她,见她回来赶忙迎了上去。
粟粟先是跟她交代了王后贬她去浣洗房洗衣裳做粗活的事情,燕儿一脸的不致信,口里还嘟囔着:“不会吧,娘娘常念着你的乖巧懂事,怎么这次罚的这么重?”
粟粟就宽慰她说,这次的确是自己做过了,调去浣洗衣裳已是从轻发落了云云。正说着小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
从中午起,这五脏庙太爷已经敲锣打鼓了好几次,粟粟都闻若未闻给无视掉。甚至她怀疑,公子忽就是因为和她在一起时听到动静,又顾及怕提出来惹她窘迫,所以走的时候才不声不响的塞了花生给她……
今儿个整整一天,她除了早晨王后施舍的那盅莲子羹外可是滴水未进啊!纵使底子再好,也是个正在发育的十岁小孩儿,平日热量消耗本来就多,不吃食哪得行?
燕儿一拍掌,道:“厨房里给你留了饭!”便啪啪跑走了,再回来的时候手里便多了碗杂菜粥,上面罗了两窝头。
粟粟接过碗箸就一顿胡吃海塞,此时也不顾虑别的了,只觉得食物除了少了些盐味,吃着还算香喷喷。又想起了衣服里藏着的花生好歹是卤炸过的,便拿出来下饭。粟粟和燕儿两人一起,三下五除二将能吃的解决了个一干二净。
咕嘟咕嘟又灌了一肚子白水,粟粟摸着溜圆的小肚子,咂巴着小嘴儿挺尸在榻上,给燕儿讲今日在前殿的见闻,也讲了花生的由来。但她并未提帮助自己的那人的名字,只用“神秘男”的称呼来取代了他的身份。
结果反倒惹得燕儿情绪激昂,兴奋地反反复复朝她询问过场细节,好比“他生的英俊么?是黑还是白?是高还是矮?他穿什么样的衣服?年方几何?”之类的,得到粟粟的回答后,她又径自一个人掰着手指头列举排除着有可能的人选:
“在前殿能自由出入,又是那般年轻才俊、高超武艺……可真没几个人!闵大夫家的闵郎勉强算一个吧,内史尹曲大人的少子曲攸也能算一个……可我觉得他们都不像耶,那般身手魄力还能如此有耐心去帮助一个小婢女,怎么猜都只得猜到那“玉面檀郎”郑世子公子忽的头上……哇,粟粟!你不会真遇到的是公子忽吧?”
粟粟背后大滴冷汗落下,只得摊手、耸肩表示她哪来的头绪啊,一概的统统不知。
两人又叽叽喳喳了会儿,天色愈浓,繁星登临夜空,燕儿起身拾了碗箸去了厨房,粟粟便从窗台上取了青铜小月盏兑水化了药丸涂抹膝盖上的伤口。
伤痪处有大片的淤青,周围是淤红,表面翻了些皮,没有见血外伤,便不担心今后会留疤。粟粟松了一口气。
洗漱后躺在床上,回想着白天的见闻经历,粟粟只觉得惊心。当时自己的表现似乎也没什么,可事后回味那每件事的细节,直面周公、冲撞王后、独闯外殿、路遇公子忽……直到回宫承受王后的责骂,每一处无不因自己的胆大妄为而导致接下来更出人意料的发生。若是当时自己忍住,不那么直接的去面对问题,而适当的妥协回避呢?
那样……便不是她粟粟了吧……
自己如今独身一人失了倚仗,还竟敢如此冲动,虽然后怕,但,并未后悔。她今天尝到了教训,将自己从优越的近身服侍王后的位置,折成了粗使浣衣的小丫头,确实是有失远虑,也违背了外婆的教诲,但,就这一次吧……为了自己在乎的人,她觉得值。
而现在,这宫里已经没有了挂念,她,要为了保存自己而努力奋斗,好好得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