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秀吉的身影就穿梭在了集市中,当然是微服私访。一群江湖艺人随着带乡土气息的乐曲节拍,在表演抛刀杂技。无数张面孔嘻嘻哈哈地围在一起观看,一点儿战场的阴影和恐怖气氛都没有。秀吉没有看那些观众为之喝彩的江湖艺人手上的绝技,他的目光投向了另一侧。
一个商人打扮的年轻男子笑嘻嘻地看着艺人的表演,快要入迷了,还没有意识到有人在看他。这名男子坐在围观人群的对面,身边放着一个大行李,一只胳膊靠在上面,年轻的面庞显得无忧无虑,时不时地咧着大嘴笑一笑,或者捏一捏自己的鼻子。
“弥九郎在这里。”秀吉嘀咕一声,吩咐一旁的蜂须贺小六家政说,“小六,坐在对面树根上,咧着嘴大笑的黑瘦的年轻人,你记得吗?”
“似曾相识。”“是泉州的弥九郎啊!回头你把他带到营中来。”秀吉说完就在其他人的簇拥下先行回到了山上。家政带着那个叫弥九郎的年轻商人,随后登上山来。
“来啦!”秀吉让人在营中的盾牌上垫了一层毛皮,他坐在上面,命负责茶水的人给他倒杯茶。他将信长赐的有名的茶碗带到阵中,随意使用。他把碗还到负责茶水的人手上,对家政说:“马上带他来这里见我。”
家政又问了一遍:“是带到这里吗?”看到秀吉点头了,他马上把弥九郎叫了进来。
“是,是,小人惶恐。将军的宝座是在这边吗?”帐外传来弥九郎的声音。短短两句话中,能够非常清楚地听出来坂井地区方言的轻快的语调和商人的机敏。“很久没有拜见您啦!”他远远地跪在地上,尽可能压低身子,额头都快碰到地上了。
秀吉看了他一眼,对近侍们说:“你们暂且退下。”有的侍臣似乎不放心离开这里,用警戒的目光看了看弥九郎。很快,营帐之中只剩下秀吉和这个年轻的商人。
“再过来一点!”“不敢!”“弥九郎……”“在。”“你来这边干什么?”
“来做生意。”“药卖得好吗?”
“多亏了宇喜多大人和黑田大人在各个战场上大量购买,这次我们店里的人全都过来了。”
“来了怎么也不到我这里看看?”“怕妨碍您的军务,不过我经常到您家臣所在的各个营帐询问他们的需求。”
“是吗?”过了一会儿,秀吉又说,“那么,你应该也经常去毛利方的城中做生意吧。偶尔也去日幡城吗?”
弥九郎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的神色,不过这个年轻人似乎也有非常勇敢的一面。
总的说来,生长在坂井的商人都有其独特的豪气,就连那些勇猛的战国武将,他们也不怎么放在眼里。说得好听点,他们长期跟海外交流,自然而然地养成了豁达豪迈的风格;说得难听点,他们仗着雄厚的财力,在经济方面训练出了敏锐的头脑,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从容地观察别人,甚至轻视别人。这一点在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小子身上也体现出来了。
秀吉仔细观察着他的言辞以及眼神,心想:“这也是坂井的人才。”弥九郎用手抚了一下鬓角,不停地整理衣襟。他明快地回答说:“小人惶恐,正如您所知道的那样,因为我是个商人,接到订单是不会拒绝的。前一阵也曾去日幡城和冠山城送货,不过最近没有去。毕竟您的队伍包围了那里,不能随意来往。”接着马上补充道:“对了对了,这次您这么快就占领了宫路城和冠山城,取得的战果真是可喜可贺啊!中国地区的农民和商人如今都祈祷着您早日平定这里,希望在您的仁政之下安居乐业。这不是奉承话,您看看集市上的热闹景象就会明白了。”
秀吉并不怀疑弥九郎的话,他一副很痛快地接受赞誉之词的表情。然而,接下来他说的话让弥九郎也感到有些出乎意料。“如果问你的话应该很清楚。日幡城由中国地区的勇士日幡景亲作为主将镇守着,毛利元就庶出的女婿上原元祐作为监军辅佐他。一个是毛利的外戚,一个是刚毅的勇将,两人同在一城,相处得还好吗?城中士兵的评价如何?想听你讲讲那些内部消息,如果你跟日幡城那边有来往,应该也不会讲实话,如果你不能说,我也不会硬逼你。怎么样啊,弥九郎?”
“我跟他们绝对没有来往,只是去送过几次药,因为日幡家的家老竹井惣左卫门和我的养父祖上有一点儿亲戚关系,我却从未见过日幡景亲大人。”弥九郎醒悟到这个话题才是对方召自己前来的重点,又补充说道,“相反,对我们来说,一直以来您这边才是重要的客户。将军也许已经不记得了,我最初见到您是十三四年前的事了。好像是信长大人初次进军坂井那年吧,我那时候还待在生父小西屋家里,也就是十二三岁的时候吧。”“对,对,你那时候是个很机灵的小鬼。”
“将军您光临小西屋的店中,我在店里玩耍。您摸着我的头说,‘这小孩一点儿都不怯生,怎么样?不想当武士吗?’到现在我还记得您说过的话。”
听着弥九郎回忆往事,秀吉也跟着怀念起来。他笑着说:“是吗?那时候我这么说了吗?”
“很奇妙的是,小时候记在心里的话总是不会忘记。”弥九郎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了。似乎他要将旁逸斜出的话题收回来,心中在思考如何回答秀吉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道:“关于日幡城的内情,我就讲一些听说过的要点,不过大多都是谣传,是非真伪还请您仔细斟酌。”
“嗯,嗯。”“用一句话说,据说日幡城内部不是很一致。主将景亲大人和监军元祐大人总是各自下令,固执己见,经常发生争执,家老竹井惣左卫门大人似乎也很为难,甚至曾在我面前叹息。”
“听说上原元祐的妻子也住在日幡城内。”“那位夫人不愧是继承了毛利元就大人的血脉,虽是庶出,却是一位贤淑的夫人,深受好评。”
“她丈夫元祐这个人怎么样?”“我想这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吧。仗着自己的妻子是元就公的女儿,什么事都喜欢讲规矩,据说这也是两将不和的一个原因。”“原来如此。”似乎他先前探知的消息与弥九郎的话完全一致。秀吉睁大了眼睛,再一次低下头说:“弥九郎。”“在。”“再往前点,接下来要好好谈谈。”
“是。”弥九郎一点儿都不怯懦,向前挪了挪,几乎要与秀吉促膝相对了。
“什么事?”“怎么样,不想当武士吗?你说这是十几年前我在小西屋的店里摸着你的脑袋问过的话。我的话语支票就要在此兑现了。”“这样啊……”弥九郎并没有马上答应,他深思熟虑后回答道,“当武士倒是也行。”“你说倒是也行,意思是可以当但是不想当吧。”
“我就毫无忌惮地说吧,您也知道,我是坂井的药材批发店的小西屋寿德的二儿子,后来过继到冈山城下同行家中,总是往来于坂井和中国地区之间,给各家各户送药材,这并不是很差的身份。”
“哦……”秀吉心想,“这个人也不怕难为情,说这样奇怪的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弥九郎的嘴角,有些佩服,又有些扫兴。
弥九郎则是一副理直气壮地说了理所当然的话的样子,“要对人点头哈腰,身穿粗布衣裳,脚穿草鞋,每天忙忙碌碌,但是内心相当快乐。我有点儿不敢说,其实多亏了中国地区的战争,治外伤的药以及其他药材非常畅销,将来还会跟海外交易,收购那边的药材香料,作为商人可以大展身手了。这时候放弃从商,加入武士行列,要从如何拿枪开始学起,战场之中手忙脚乱的,我是没什么信心。这得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如果是小时候的话,我会二话不说跟随您,如今却很难立即回复您。”
无论规模大小,商人就是商人,眼下是阶级分明的社会,既然说提拔你当武士,应当衷心感激,欣然应允,这才符合人情与常识。然而,小西屋弥九郎却不这样。他认为:“既然在这个千载难逢的时代,武士们将来可以实现很多理想,对生意人来说同样如此,没必要变身为武士,通过自己的职业,也可以拥有希望和人生价值。虽然您一番好意,我却不能简单地回复您。”
“是吗?”秀吉闭上嘴暗想,这大概是坂井人的特征吧。本来应该超越利害关系,不去计较得失,回答说“蒙您不弃,感激万分,愿效犬马之劳”,或者说“一定不辜负您的赏识”,他却将未来的利害得失一一摆在眼前,说要好好考虑。这种回答在武门之间听着很不习惯。然而秀吉并没有感到不悦,反倒更欣赏这种爽快的人。
他比起那些一开始出于道义应允之后又因为利害得失嘟嘟哝哝的人强得多。而且这种特征也大有用武之地,可以派上用场。其实在交涉之前就知道他是这种人,因此也没理由不高兴。
“弥九郎,俗话说商人要有预见,预见恐怕不是指眼前之事,而是指看穿将来吧。”
“正是。”“那么,你的预见有点儿过于停滞在眼前了。为什么不考虑将来更大的利益呢?即使作为生意人,男人也应该有更大的事业吧,即使把十八米宽的房子扩建成九十米宽,把三间大小的仓库增加到一百间大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这跟成为一城一国的主人差远了。奋斗的价值不同,作为男人的人生宽度也不同,你觉得呢?”
“这一点我也很清楚。”“目前也不会给你太少俸禄,让你难以糊口。把你当作老资格一样看待吧。如果你不擅长在战场中厮杀,就待在我身后,掌管算盘与账簿就可以了。军中需要你这样的才能。我麾下的那些武士总是希望到战场上轰轰烈烈地拼个你死我活,这样我也很为难,在营帐里考虑粮米与军需,苦心经营,却被认为不够勇敢,没有人愿意干,这怎么行呢?话虽如此,也不能硬要不适合的人来做,这样等于扼杀了这个人的天性。因此就需要重用你这样的人才。”“将军……我现在回复您,像我这样的人,要是您肯用,我觉得似乎也能帮上忙了。那我就听您安排吧。希望您尽管差遣我,以后回想起来,也会说我充分发挥了作用。”
“你答应了?”“我说了很多任性的话,非常抱歉!”
“不必为那样的事道歉。既然你已经跟随我,马上就吩咐你做件事。所谓奉公之初,弥九郎,你先立个功吧!”
元祐之妻
小西屋弥九郎请假回了一趟冈山,然后马上回到营中,当天就随侍在秀吉身边了。他自称小西屋弥九郎行长,虽成为了一名武士,但是发型与服饰还是原来的商人模样,他奉了秀吉之命,很快离开阵营去办事。
几天以后,他拜访了日幡城中竹井惣左卫门。他们密谈到半夜,小西屋弥九郎才悄悄从城中回来。惣左卫门是监军上原元祐的家老,弥九郎一走,他就悄悄来到元祐面前,“有个叫小西屋弥九郎的人跟我很熟,他昨晚拿着一封信来找我,托我转交给您,我答应呈给您看,放他回去了。”说着从怀中掏出秀吉的书信,呈到元祐面前。元祐仔细地阅读起来。惣左卫门一直抬眼观察着主人,不知道他看过之后会是什么表情。是喜形于色的样子。秀吉的书信自然是招降的书信,上面写着如果他肯做内应交出这座城,战争结束后,秀吉将会在信长面前替他请求充足的封赏,甚至可以将备中一国送给他。
“惣左。”
“在。”“你怎么想?”
“我只是要与将军生死与共,全凭将军做主。”元祐已经有些心动,惣左卫门的话等于又从背后推了他一把。然而,元祐也有些犹豫,不容易下定决心。惣左卫门又说:“毕竟这里的城主日幡大人那样顽固不化,无论怎么防御,城池陷落的日子肯定不远了。相反,敌方的秀吉在中国地区似乎越来越得人心……”他注视着主人的眉间,感觉元祐似乎也同意这一看法,接着就毫无忌惮地陈述自己的意思,“一旦城池陷落,万事皆休。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自戕,要么被俘。如果您有意,不如趁早。”
“惣左,你也这么想吗?”“与其和缺乏思虑的日幡景亲大人共同惨败,不如……”
“拿笔墨纸砚来!”元祐提笔给秀吉写回信,同意做内应。“惣左,这个交给你。”
“是!”“不要被景亲发现了!”
“不会的!”惣左将信放入怀中。第二天,弥九郎作为一名商人,前来送各种药材。因为都是城内告急的药品,所以付给他双倍的价钱以示慰劳。惣左卫门亲手将货款交给他,金币之中夹杂着上原元祐的回信。
“非常感谢。”弥九郎大模大样地离开了日幡城,立即赶往龙王山的阵地,日幡景亲的手下却没注意到。
一般情况下,走向灭亡的原因在于内部,而不是外敌。只要内部没有祸根,外敌也就没有可乘之机。日幡城内部已经有了病根,秀吉派遣弥九郎的策略只不过是从外部给患处加热而已,果然,内讧的疾患终于化脓了。城将日幡景亲与监军上原元祐之间的冲突加剧,己方内部的暗斗与中伤增多,由此而来的是下层士兵的士气混乱。秀吉的大军兵临城下,背后又担负着毛利家的兴亡,在这种情况下,人心不但没有表现出真善美与纯熟,人性的弱点反倒助长了私欲、私愤、私斗等丑恶的东西。即使置之不顾,肯定也会瓦解。只是弥九郎的奔走使这一天提前到来了,形势急转直下。
那之后没多久,一天晚上,城将日幡景亲在巡视城北的防御情况时,遭遇了枪击。
“当场毙命。”“是谁下的手?”
“城里潜藏着不可小视的叛贼,大家都要小心。”
众说纷纭,一片喧哗,直到天亮也没平息下来。很明显不是被敌人射杀,而是己方的子弹。当晚人声鼎沸,大家讨论了一整夜,最终日幡景亲的侍从们说:“一定是平日与景亲大人不和的上原元祐唆使的。”
“元祐的家老竹井惣左卫门很可疑,前几天开始他就跟卖药的小西屋弥九郎秘密会面,似乎通过他跟进攻方的羽柴军取得联络。”
“去元祐的府邸吧。总之,闯进去质问一下他们的话,通过脸色就能知晓了。”他们集结起来,蜂拥来到上原元祐的住处。
同在城中,监军上原元祐不可能不知道昨晚的骚动,然而他却不曾露面。
“把元祐交出来!”“让我们见见元祐!”日幡景亲的侍从围着大门怒吼道。“既然不出来,一定是心中有愧!我们失去了多年来的主人,城下又有大军压境,心中的郁愤之情无处发泄,才来到这里。干脆冲进去拿下元祐的首级吧。”府邸中上原元祐的侍从也在吵吵嚷嚷,似乎在热烈讨论着什么,能感觉到他们的动摇。过了一会儿,一位女性让家臣打开门,静静地出现在门口。“安静!被城外的敌人发觉了怎么办?”来人是上原元祐的妻子,手中持有一把长刀。虽说作为元祐的妻子,她让日幡景亲的侍从有些反感,但是他们知道这位妇人是继承了毛利元就血脉的庶出的女儿,出于这一点,这位女性的一句话确实暂时平息了他们的怒气。“我虽是一名女子,对于昨晚的变故,也同大家一样心痛。如果我丈夫或者我家的家臣之中有人招来了那样的异己分子,不需要你们动手……我刚刚也在调查此事,在结果出来之前,请你们安静地等待一下。”元祐的妻子说完之后,再次命人关上大门,消失在府内。“走了吗?”元祐向回到室内的妻子问道。
他妻子泪眼婆娑,盯着丈夫的脸,像是轻蔑,又像是怨恨,只是回答道:“没有。”然后她端庄地请求道:“请把惣左卫门叫来吧。”元祐的近侍马上将家老竹井惣左卫门带了过来。
一看到惣左的身影出现在走廊上,夫人就说:“不必进来。”她亲自走出室外,紧接着传来尖厉的斥责声,“叛贼!”
元祐惊愕地起身来到室外一看,夫人从旁边房间拿来一把长刀,正在手刃竹井惣左卫门。
“啊!你……你为什么要杀惣左?为什么?”元祐面色苍白,一副怒火难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