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来人正是栗原山隐士——竹中半兵卫重治。那两个随从分别是半兵卫的妹妹阿优姑娘和小熊。
“如今,我半兵卫身边只有这两个人了。尽管菩提山城里还有很多族人,但我早已脱离凡尘,也了断了君臣、亲友之旧缘。因为在下与藤吉郎大人有约在先,所以在下舍弃了山中草庵,重新出世。在此,还请大人收留我主仆三人。”
“……”听闻此言,藤吉郎欣喜不已,垂手躬身说道:“您实在太过谦虚了。如果您之前送来书信,在下一定亲自去迎接。”“在下区区一山野草民,怎敢劳烦大人亲自迎接。”“不管怎样,请您先进城。”藤吉郎一边说着,一边将半兵卫接入城中。他们进入正屋后,藤吉郎还将上座让给半兵卫。半兵卫执意不从,他说道:“在下是来追随大人的,大人如此,实在是折杀在下了。”
“哪里哪里,我怎敢在先生面前坐上座。就连主公信长都十分敬佩先生,在下更要以先生为师,虚心学习才是。”藤吉郎的语气十分真诚。
然而,半兵卫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坚决不坐上座。“记得之前我就说过,我决不会为信长做事。这样做不仅为了对得起旧主斋藤家,也为了大人您。如果您让我半兵卫投靠信长,我一定会再次归隐山林。我隐约感到,您身上具备我所没有的品质,为您做事会有益于我们双方。因此,自从您离开后,我总是念念不忘,也十分敬佩您的器量及为人。我半兵卫不堪大用,愿意全力辅佐您。”
事到如今,半兵卫仍不愿为信长做事。“那么,我藤吉郎就拜先生为军师,一切事务均由先生做主,请您务必答应!”
于是,两人意见达成一致。晚上,他们一直喝酒谈天,全然忘记了时间。
第二天正是藤吉郎的母亲到达洲股的日子。一大早,藤吉郎特意带领随从,赶到城外一里多地的正木村迎接母亲。藤吉郎命人把马都留在村头的农户家,自己则步行至村口等待母亲。
村民们眼见有领主走进简陋的茅屋中休息,立刻拿出板凳、草席招待来客。就连村长的女儿也身着盛装,赶来接待藤吉郎一行人。小小的山村,一时间沸腾起来。
时至晚秋,碧空如洗。农家小院里不时飘来阵阵菊花香,金黄的银杏叶在空中轻轻摇曳,远处传来伯劳鸟的嘹亮歌声。“我仿佛又回到了中村啊!”藤吉郎对身边的家臣说道。无论何时何地,他从未忘记过自己的故乡。不知何时,屋外聚集了一大群村里的小孩,他们透过树、草丛不时向屋里张望。
“那人是城主老爷吧?”“不对,那个人是当地人!”“他可真威风呀!”“那些马可真不错!”
刚开始,孩子们只是站在远处小声议论。不一会儿,他们就开始吵嚷着玩闹起来。
这时,一个村长模样的老人走了过来,大声训斥道:“不像话!在城主大人面前,你们也太放肆了!快给我走开,要不我就要揍你们了!”说着,他就把孩子们赶走了。
见此情景,藤吉郎忙摆手制止道:“哎呀,不要训斥他们了!孩子们是因为第一次见到我才如此兴奋。就让他们在这儿玩吧!”
随后,藤吉郎命手下拿来一个泥金画的漆器盒子放在膝盖上,那是特意为母亲准备的点心。
“孩子们,我这儿有点心哟!快过来!”藤吉郎招手示意那些小孩过来。
可是,孩子们刚被村长训斥过,没人敢过来,都老老实实地站在远处。
他们既想吃点心,又害怕挨骂,每个人脸上都写满纠结。“喂!那个拖着长鼻涕的小鬼,快过来呀!不要害怕,我给你点心吃,快过来!”
于是,那孩子一边咬着手指,一边慢慢走过来从藤吉郎手里接过点心,然后转身就跑。
随后,其他孩子也逐一得到了点心。那些跪在地上的孩子家人见此情景,都感动得流下泪来。
“也要给村民们点东西呀!”于是,藤吉郎又命家臣赏给村长一包钱,并让他分给村里的老人。时逢乱世,竟能遇到如此仁德、慷慨的城主,村长十分惊讶,急忙把赏钱拿回村子里给村民们看。“真是一位难得的好城主啊!”
村民们纷纷走出家门,如同迎接氏神一样,朝着藤吉郎叩拜起来。他们没想到,这位“氏神大人”性格如此开朗,与家臣、百姓有说有笑。
就在这时,从路边的林子里跑来两三个家臣,他们向藤吉郎回禀道:“老夫人一行马上就要到了!”
“太好了!”听到此语,藤吉郎脸上立刻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随后,他离开了歇脚的民房,步行到林荫路口。此时,母亲的肩舆已经到了。
看到主人亲自过来迎接,随行的武士立刻从马上跳下来。蜂须贺彦右卫门走到老夫人的肩舆旁,向里面回禀道:“老夫人,藤吉郎大人特意出城迎接您来了。”“哦,是吗……”
此时,从肩舆里传出的正是母亲那熟悉的声音。“让我下来吧!快、快!”老妇的声音有些慌张。于是,轿夫们放下了肩舆。所有武士都分列两侧跪倒,恭敬地垂下头。
宁子首先走下肩舆,走到婆婆的肩舆旁,伸手扶着婆婆下来。突然,她看到一个人快步走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婆婆面前,那人正是自己的丈夫藤吉郎。
“……”宁子一下子呆住了,尽管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开口,只能默默注视着丈夫。
母亲一把抓起儿子的手,说道:“你是一城之主,不可如此。而且家臣们也在场,要多加注意自己的言行啊!”她的语气显得诚惶诚恐。
“看到您身体如此强健,儿子终于放心了。今天,我不是以武将的身份来的,而是作为一个普通人来迎接自己的母亲,请您不必挂怀。”
“好的。”此时老妇看到,除了自己与儿子外,其他侍卫均跪倒在地,如此场面甚是威风。
“您一定累了吧,在这里稍事休息吧!这里距洲股还有一里多地。”于是,藤吉郎牵着母亲的手,走进了刚才那户农家,并让母亲坐下来休息。
母亲坐下后,看着周围金黄的银杏叶和湛蓝的天空出神。藤吉郎眼望着母亲,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母亲身体很好,只是双手要比在中村时更黑了一些。“简直就像在做梦啊……”母亲喃喃地说道。
藤吉郎知道,母亲一定是想起了往事。他不禁也回想起自己的种种经历。
不过,他并不觉得这一切如梦境般不真实,所有的过往都清晰可见。他知道,今天的成就不过是通向人生顶峰的一级台阶而已。“恭喜您了!”
“您一定很高兴吧?”当村民们得知城主母亲驾临此地,纷纷来道喜,并奉上了年糕和茶水。
此外,手持古铃的老妇们还跳起了当地欢度节日的舞蹈,她们边唱边跳。村民们是举全村之力来欢迎藤吉郎的母亲。
休息了一会儿,一行人又扛着肩舆、牵着马离开了村子,向洲股进发。“啊!真漂亮呀!”
“好漂亮的肩舆呀!”金黄的银杏叶在秋天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村里的孩子看到如此华丽的肩舆不禁又蹦又跳,兴奋不已。总之,到处都是一片和平、安乐的景象。
不久之前,这里还是战火纷飞,孩子们的眼神从未像今天这样清澈而欢快。
很快,一行人就看到了洲股城。在一片白色的暮霭中,主城方向有三四盏灯火在闪动。原来在城门附近,有很多手持火把的人在等待着他们,无数的火把将城门照得一片通红。城主一家终于团聚了,全城及整个洲股都沉浸在一片欢腾的气氛中。
不过,有些人也在悄悄议论,为何城主对父亲的事只字不提。他如此孝顺母亲,为何对父亲却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这次他只是将母亲和妻子接入城中,却没听到任何关于他父亲的消息。“我以前就住在中村附近,十分熟悉那个叫筑阿弥的人。”在城内的侍卫房里,一名原属小六党的家臣正在和同僚们窃窃私语,他们心中的谜团也逐渐被解开了。
据一位中村村民所说,城主的养父就是筑阿弥,是一个品质十分恶劣的人。他整天打骂妻儿,还游手好闲、酗酒成性。后来,他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在几年前藤吉郎出征离家的时候,他就病死在中村的茅屋里。
因此,中村一带很少有人提及筑阿弥这个人。后来,藤吉郎的母亲也没再嫁人,村里的人都十分尊重和同情她。
现在,家乡人得知藤吉郎已出人头地,就经常去恭维他的母亲。他们会说一些“看来,日吉大人在幼年时就与常人不同啊”之类的话,却绝口不提筑阿弥当年的恶劣行径,都改口说:“要是弥右卫门大人能活到现在,就太好了!”
这是因为中村村民都知道藤吉郎不是筑阿弥的亲生儿子,他的生父是木下弥右卫门。
然而,无论是生父还是养父,藤吉郎都只字不提。他十分体谅母亲的心情,也知道母亲为自己付出了怎样的辛劳。不久,洲股城的家臣也渐渐明白了藤吉郎的想法。
母亲和宁子住进洲股城的第二个月,藤吉郎的三位至亲也相继搬来城中,和他们一起生活。其中一人是藤吉郎的亲姐姐阿智,另外两人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小竹和妹妹。此时,阿智已满三十岁,却仍未嫁人。当年家里一贫如洗,藤吉郎在离家闯荡之前曾对姐姐说:“母亲就拜托你了!待我功成名就之时,一定会给姐姐买来绫罗绸缎,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人。”
此时,藤吉郎与妻子商议,决定履行自己的承诺。于是第二年,藤吉郎就将姐姐嫁给了妻子族里的一个叫木下弥助的人,并让他们在城内完婚。这个弥助就是后来的三好武藏守一路。
然而,最让藤吉郎挂心的还是那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和妹妹。他将小竹改名为小十郎,并授予他武士的身份。此人正是日后的大和大纳言秀长。
至于那个妹妹,她后来嫁给了德川家康,可不久她就病死了。如今,一家人总算凑齐了。过了年,母亲就五十一岁了,姐姐三十岁,弟弟二十四岁,妹妹二十一岁。“弟弟妹妹都长这么大了呀!”藤吉郎对母亲说道。母亲欣慰的表情不仅让他备感满足,也成为他接下来奋斗的动力。
交好邻邦以图大计
如今的尾张与之前已不可同日而语,加上原有的两州,它已成为有一百二十万石疆土的大国。
所以,今日的信长也不是昨日的信长了。稻叶山城改名为岐阜城,如今的信长是坐拥岐阜城的一代国主。此时正值永禄八年(1565年)的新春。
为了庆贺岐阜城的第一个新年,丹波长谷城的城主赤泽加贺守特派使者,将自己豢养的两只名鹰中的一只赠予信长。
赤泽加贺守是当时的放鹰名家,十分擅长饲养老鹰。
他听闻信长自幼年时就喜好架鹰打猎,所以特以赠鹰之名结好信长。信长热情款待了赤泽加贺守的使者,并表达了自己的谢意。随后,他当着使者的面将老鹰放飞并说道:“如此苍鹰,也要让它经常翱翔于蓝天啊!”几天之后,当使者再次来到院子里时,却见到老鹰并无专人饲养。使者很是担心,便向信长询问道:“您是不是不喜欢这只鹰?”信长听后莞尔一笑,说道:“如君所见,如今国力衰微、四海动荡,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尽管信长要比赤泽大人更喜好放鹰,怎奈时事不容我如此任意享乐。如果有一天,信长能扫平各路群雄,确保圣上高枕无忧,自会重享放鹰之乐事。”
信长停了一停,又继续说道:“对于赤泽大人及使者先生的好意,在下感激不尽,谨以此物聊表寸心。”说着,信长摘下自己的腰刀交给了使者,并让他将其转赠给赤泽加贺守。
当年春天,信长此举在很多喜好架鹰玩鸟的公卿间口口相传。后来,就连京都百姓也听说了此事,他们纷纷议论道:“信长用十年时间才得到尾张、美浓两国,尽管他志在扫平天下,不过以这种速度,恐怕还需花上几十年时间啊!就怕他还没等到那一天,就已化作黄土了!”
一时间,很多人都将此事当作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们不知道,仅在三年之后,京都的足利义昭将军就不得不听命于信长。
不过,在信长入驻岐阜城一年的时间里,就连他身边的人都不相信有一天主公会成为权倾天下的一代霸主。在他们看来,那些只不过是天马行空的想法罢了。
自从住进岐阜城后,信长并未像从前那样时不时去架鹰打猎或是观赏歌舞,他的日子过得既安静又悠闲。
正值晚春时节,月色朦胧,片片落花顺着屋檐飘落到信长的房里。此时,他正坐着想心事。
“……啊,对了!”突然,信长似乎想到了什么,忙写好一封信并差人送往洲股。由于藤吉郎当上了城主,不能在信长身边侍奉左右,信长更觉寂寞。
于是,他便写信将藤吉郎招到城中。使者带着信长的亲笔信渡过洲股河,将其送交到藤吉郎手中。
此时的洲股城也是春色正浓,白色的山藤花在假山上摇曳。整个主城被假山环抱其中,在假山后方是一座新建的类似礼堂的建筑,旁边还有一间小屋。这间小屋里住着的正是竹中半兵卫和他的妹妹阿优。
这座礼堂式的建筑是为了让家臣们练武、学习时使用。早晨,竹中半兵卫教授大家《论语》、《孝经》等著作;白天,大家在这里练习枪棒;晚上,半兵卫还会讲授兵法,直到深夜。半兵卫认为,树立良好的武风首先应从传授知识做起,所以他怀着极大的热情来教授这些年轻的武士。其实,这件事的发起人是城主藤吉郎,同时他还将原小六党的家臣们作为半兵卫的主要教授对象。藤吉郎回顾自身的经历,发觉自己还欠缺很多有用的知识,所以他一定要让部下们都学会这些知识。他知道,仅有莽夫之勇的家臣是很难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的。
所以,他将竹中半兵卫接入城中之后,就行了拜师礼。同时,他还建起一座讲堂,并委任半兵卫军师之职,让他负责教育家臣。
如此一来,洲股城的武风大有改观。每当半兵卫讲授《孙子兵法》或《论语》时,蜂须贺彦右卫门等人均悉数到场,他们认真听讲,从未缺席。
其中,最让人忧心的还是半兵卫的身体。他身体不适时,讲堂只能暂停,每到此时家臣们都会觉得怅然若失。
今天也是如此,尽管早课正常进行了,晚课却只能暂停。天一黑,半兵卫就让人关上了北侧的房门。尽管已是晚春时节,但是从木曾川上游吹来的晚风,依旧让半兵卫感到寒冷难耐。
“哥哥,里屋的卧房已铺好被子了,您早点休息吧!”阿优一边说着,一边将熬好的药放在桌旁。半兵卫还和从前一样,只要稍有闲暇就会看书。“先不睡,我的身体状况没那么严重。近几天主公可能会差人送信来,所以我才让讲堂停课的。你不用急着铺被,先给我准备点吃的,然后再把我出门的衣服准备好。”
“哦……原来如此。今天,城里会举行会议吧?”“那倒不一定。”
半兵卫一边慢慢喝着药,一边说道:“刚才,你关门的时候不是对我说,有一艘悬挂旗子的岐阜使船抵达了洲股城。”
“啊,您说的是那件事。”“如果那真是岐阜城的信使,也许是主公要委派新的任务给大人。即便大人不叫我前往商议,我也不能安心就寝。”“城主尊兄长为师,兄长又称城主为大人,我一直搞不清你们到底谁尊谁卑……今日看来,兄长是打算为城主大人效力喽?”半兵卫听闻此言,只是微合双目,笑而不答。不一会儿,他仰望着天棚,喃喃地说道:“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决定。对男人而言,最可怕的莫过于被另一个男人彻底看透。即便眼前有如此倾国美人,他都能不为所动……”
就在他们谈话之时,藤吉郎果真派人来请半兵卫了。此时的藤吉郎正在思考着什么,侍童向他回禀:“半兵卫大人到了。”藤吉郎答应一声,立刻走到屋外迎接。
当两人落座后,藤吉郎率先开口道:“深夜将先生召来,实在多有打扰。不知先生最近身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