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是红颜色的,车队一列雪白
人行道上
我着黑色衣裤,为一丛蔷薇流连忘返
我暗藏隐秘,急欲告之他人
我男性的伟力在一片幻觉中消耗殆尽
我一一数翌日路灯下飞蝇碧绿成群
梧桐叶如网遮蔽我,枝杈上密悬鸦巢
此刻是上午
二
迎面楼巅,不存在的女人展示她妩媚所在
转身欲否定丛林的多虑品格
又见柳暗花明
不切实际的恋情惊一匹火狐飞驰过
令我怀念暗夜中呈现一派白雪景
我采集一大把植物的叶子归来
闻风敲落粉蝶蛹,我面向一方
这样面对庞大蛛网有一次生动的微笑
或者我站立着,虚构地站立
身子两侧绵延开一排树,两排树
有一只鸟站到水边上,水里没有鱼
有一大群鸟都站在那里
树木渐渐退远去,模模糊糊一片,一大片
濒临黄昏时,我击碎这面巨镜
三
黄昏却是一座神秘港湾,一多鲨的泳场
那些鲨鱼的铁鳍嘶哑地滑来滑去
我聆听所有乳峰凸起的美妙躯体归于平静
我恋人的幻影端坐那方礁石上
我们遥相呼应,装作诉说爱情
奉献的花环已成枯枝,安宁总不来临
冰冷的潮水荡尽我全部刻骨铭心的记忆
我思想着
我的脉管里流的全是咸涩的海水
我漂游水面
观察另一个太阳
四
太阳落下去。太阳落下去。太阳落下去
同时太阳也升到顶空
这个太阳那个太阳都很好。我不回进房屋
回进房屋亦非我最终的宿愿
太阳升起来。太阳升起来
同时太阳也落到了脚下
我一次次检查写毕的一封信。海啸已远
我枉然捕捉此袅袅的余音
五
最终我收阅很多明信片,全都跟黎明有关
陌生的黎明,或者中午
或者森林以及草滩上,光芒刺目的中午
我湿淋淋爬出一个平面满足梦想
裸体上所有的皱褶都生长着海草
有些草带缠紧我的腰腿妨碍我的动作
这促使我联想到几座城市,汽车的鸣号
我警告我不要回去也不要回来
不要期待海上生明月
可允许有时候想一下,想一下啊
我要睡了
窥探
一
没有生命能够结束自己
结束这山林荒泽的远古之梦
屋子里墙壁闪着海藻的亮光
披着想象的衣裳我怅然独步
如驾闪电般行舟听这世界一再重复
听那方故乡模模糊糊的岛上
女妖们争相炫耀其下身如歌的鳞片
裸露的尾鳍迷人像月光中水鸭的叫声
便是这同一瞬间南方的大门洞开
浇灌大海那至高者孕育之园
不知是引我归于自然抑或是自然归于我
四顾但见一派炫目的空旷在房屋以外
到处蛙乐延续至阳春死去
何故怀辉煌者依恋黑暗的意念久久
二
已有人凝眸月圆与潮夕之默契
水谷在不知间静静涨满
岩壁吱吱欲裂如荒芜的世纪初潮
土地惶惶旋动而又旋动
圆满的月光即浩大无边的呼吸
量星点点丰采的卵石迷乱了不朽之奥秘
据守黄昏是孤独的大熊与天鹅
远处浑沌终于消失在无数的具象中
那大树筑起鸟巢又轰然齐根摔倒
最幸运的莫如把平凡的生活持续下去
犹如在巨大礼堂的漆黑中
古藤的巨足垂下给我突如其来之诱惑
我指一点为大地的正中
任幻觉于一页纸上植起熟知其味的水果
三
欲从旁观者的位置阅读自己
欲常平凡地运用不平凡的典故
欲居古朴之地将处女与童贞藏入琥珀
多少次向荒原上走广大的圆圈
衣衫皆已褴褛,形体已是记忆
忽而石块还落水底发出响声
我已学会语言并因此而常常无眠
高尚的哲学光辉罩覆我血肉之躯
我有时亦悄悄飞向时间之外
不必询问从房间进进出出者谁
为黄泥与白石关注者谁
终然我还有地方要去——
哦,生命。皆因这莫名之命名
我由永恒欣然进入短暂
空空的山
山岭巍巍
山岭巍巍,是为地母之巨子
无语而卧。天赐以钢铁为骨
岩石为肌肤,任百兽肆意奔逐
踏其腹之凸处,叫号似人语
彼此遥相呼应。禽鸟继之向密如毛发林莽
振起而后落,悠扬之极,欢乐之极
雷电时时敛翼于此,如鹰隼安详时
仿佛黑铁铸成,永据前额作深思状
骚动,孕育骚动。即爱之完毕
已有人趁此严峻与凶猛间隙
垦殖出青青麦田的温暖,疏朗
引固定的恒久之星一次次向此投影
于表面示之循环与重复的厚爱万分
导谷风上升,吹拂麦芒成熟
麦粒腴满如女婴
山岭巍巍,无语而长卧
是为地母之巨子
山谷幽幽
山谷幽幽,竟默然承众岭之倾倒
是水为之凿成。此水往海上去
常有鱼从海中潜来
谁闻及猎弹呼啸,此必错觉
象群穿林而来,踏黎明第一道光
随即飞鸟缤纷向急流中岩屿降落
谷中便“呜呜”,有万声集为一声
齐吮吸嘤嘤山之流液
虎豹与幼鹿并肩而安,唯在
此谷。此谷如骑士的圆桌
当然并不交谈,并不戏闹,仅仅折服于
山谷的幽暗,各自肃穆,高傲,优雅且
神秘,又忽怀遥远而又遥远的亲切久久
这以前和以后的一切便都不算什么
山谷幽幽,是水为之凿成
水之岸为谷之身。蝶大如掌
飘摇于夏日中午渐渐悠远
而至黄昏,唯鹳鸟通红的长腿插入
冬之冰水,织静与孤独画面
山影幢幢
山影幢幢,林木静立
山移入密林如暗夜
始作马群嘶鸣狂驰的幻想
鸟与它们的翅翼沉入山影中,以瞻望
中天,望旋月为天之脐眼
流星如病中的刺果。然别有思索之光
孤猎者的篝火曝耀眸底。且把松果
与松枝相继投入,如向梦中
进入无限好的风景。使喘息之声在遥远
对偶然生命作并非泛泛的议论
山影幢幢,渐淡,露山顶老枫的
血红。此刻火已成灰烬
崇岭与深谷得以重复,那面目
细微的变化已不能使火惊愕
对此回复的诱惑,斯人亦不抗拒
山之麓至海之滨,其脚步蹒跚
蹒跚如巨鸟而暂且不飞
乌岩村
播种。播种也许在春天,也许在冬天
乌岩村的人从不关心季节
他们只是在每个早晨开门出屋
用手指摸一下舂米的石臼
于是在某一个早晨,他们表情肃穆
把谷种播进平整的水田
竹林。乌岩村村头有一片很大的竹林
颜色绿得恐怖
黑褐色的竹蜂在繁密的枝叶间穿进穿出
有时整个村庄
响彻嗡嗡的蜂音
外公。我外公常在村里的河沿钓鱼
我听说,老早的时候
我娘舅崇敬地望我外公
那目光很专心很茫然
比乌岩村其他的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外公一直没有说话,从我记事起
他死去那年,河里的鱼
有很多说起话来
娘舅。乌岩村唯一的一家杂货店
我娘舅坐在里面,他是个懒散忧郁的店主
我娘舅只读一本书,书名是“聊斋志异”
乌岩村的人不知为何都怕我娘舅
他们每天每家有人到杂货店看我娘舅
每一次都走得很近地看,样子都很神秘
跟他们来买东西时不一样
我娘舅有一天突然死了
我外公那时还活着
是我娘舅使我外公说了一句话
我外公说:“死了”
收割。乌岩村的人喜欢收割成熟的庄稼
这时他们相互微笑,可不喧哗
他们把稻草和麦秸高高堆在空旷了的田野
一直到干燥的冬季
这使他们看着很快活
娘舅。有一天,乌岩村上空袭来一只老鹰
又有一天,一只乌鸦停落
乌岩村的人却很平静
连坐在屋门前喂孩子奶的我姨妈
也只是招呼了一下鸡
但那一刻,我娘舅走出杂货店
他的脚步迅猛刚劲,足以令人吃惊
他凝视一会天空,又看一看对面
我外公住的房顶,他叹了口气
一下子,仍然懒散,忧郁
对此,乌岩村的人都很平静
河。河是村庄的温情所在
乌岩村有一条河
这河是幸运的
它洗涤着乌岩村姑娘们的手
它诱惑了我外公,后来我明白
我外公一直不说话,一直来这里钓鱼
是因为河,不是因为鱼
河流动着,带着鱼不知道的秘密
河流动着,流向村西
孩子。我表兄和其他孩子
是乌岩村的骄傲
他们全长得高大,男孩英俊,女孩妩媚
我表兄有一次在村后乌鱼岩下割草
他看到整个乌岩村如鱼的眼睛缩成圆形
这景象其他的孩子也曾看到
这使他们的父母惊奇
雾。我见过乌岩村的雾
四周一片清朗,乌岩村罩在雾中
雾是白色的,略略发青,像鸭蛋壳
这总是在春天,村里的人一清早起来
摸一摸石臼,手指肚湿漉漉的,冰凉
就回到屋里去睡觉
全村的公鸡都站到屋顶上,打鸣
一直到正午
古钟。乌岩村有一口大钟竖在村东头
样子乌黑发绿,像村里的任何一座井台
传说是盘古开天地时所置
这口钟从未被敲响过
禁止敲这口钟是乌岩村最高的法规
乌岩村的每个人
都警惕地离这口钟十多步远走出村
我表兄悄悄告诉过我,这口钟没有声音
是一块大石头
海。每年初冬,大海靠近了村庄
带来真实的鱼腥
村里这时有了声音,但他们只喊着两个字
“乌鱼。乌鱼。乌鱼。”
他们只是聚集在村头谷场上
孩子们则被怂恿,拥向海边
这是乌岩村最美好的时刻
母亲。乌岩村有一种气息
成熟的美女的气息,无花果的气息
我母亲把我送进乌岩村,那个时候
她粉脸通红,胸脯温暖
和村庄的空气融为一体
我母亲后来再没有回过乌岩村
因此她一下子老了,当我为她合上眼睛
我摸到她的脸,灰黄,僵硬
我哭了。我怀念乌岩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