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轻声地回答：“想。什么时候都想。想你，想我们结婚那一晚上……”
“这次你们到哪儿？”
“我们去磁县方向。”
“咱们还能碰在块儿吗？”
“碰在一起也不会再有这么好的地方了。”
“你们排长真好。眼就看见我……”
“他太好了，能体贴人，对我像哥哥一样的亲。打起仗来真像老虎”“你睡一会儿吧！”“不了，咱们睁着眼过这一夜吧！”“有多少话要说呀广柱子说广什么话也不说更好，咱们就这么脸对着脸看着。看―辈子也不会腻的。”
小玉问：“你怕说话被人听到吗？”柱子说：“不怕，人们都乏了，一倒下就睡得像烂泥一样。”
小玉说：“咱们冼洗脚吧，明天还得赶路，鞋里都和了泥了。““好，咱们互相洗。”
他们坐在小溪边上，脱去鞋子和袜子，把走得火热的脚伸到清凉的水里，舒服极了。泉水通过脚凉到心尖上，使人感到快意。在星光下，看得出小玉的一双脚，像皓白的玉石一样闪着光。柱子一下把小玉双脚捧起来，用力亲着。小玉感到丈夫温暖的双唇和火热的面颊，她抱着丈夫哭起来。柱子关切地问：“小玉，你支撑得下来吗？”小玉说：“我是为了你才来打仗。”
柱子说：“你觉得苦吗？”小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把心一横，什么都顶过去了。大家都苦，我怕什么？给乡亲们打出一个和平来，死也甘心。”
小玉说广我见到了刘叔叔和邓叔叔，他们先下山了，他们那么大年纪都受得了，我们年轻人算得了什么？他们都瘦了，瘦多了！”“他们骑牲口吗？”
“没有，一步步地走着，刘叔叔还拄着棍了，衣服上鞋子上都是黄泥，牲口驮着病号。”
柱子说：有他们栺挥，胜利就有把握。你和他们说话了吗？”
小玉说：“说了。刘叔叔说，小玉，你看咱们多忙啊！河北人叫赶集，我们四川叫赶场。在山上赶了阎锡山的场，又到山下赶蒋介石的场。弄得我们跑了山上跑山下，连歇脚的工夫都没有。阎锡山的场是四万多人，蒋介石的场是十五万，比阎锡山的场大三倍多。归根结底，蒋介石是不想和平，他是想消灭我们，抢走人民的胜利果实。邓叔叔说：还得加上我们民兵。他十五万人，我六万军队，十万民兵，是三十多万人的大场子，够热闹的。”
大娘年过六旬，她以太行子弟兵妈妈，军属、烈属的威望，扭转了纷乱的局面，在清漳河渡口指挥民兵渡河，使得渡河工作秩序井然。几万民兵从大山里出来，通过这里又奔向新的战场。真是千军万马，气势磅礴。部队和民兵川流不息，渡过清漳河向武安幵进。清漳河渡口宛如集镇，茶水站、伤员转运站，粮食、弹药的转运站，民工，担架队。参战民兵云集这里整装出发，形成繁忙、紧张、热闹的场面，使人见惊心。这种场面令人很难找到头绪，简直是被卷人汪洋大海。从这里充分町以感受到强烈的战争气氛。日本投降的欢快场面人们记忆犹新，可是现在加在人们头上的是一触即发的内战，它牵扯着千万人的心啊！顺河谷吹来的西风，吹得大娘的白发四散飞扬。这个革命老人面孔清瘦，精神充沛，好像什么事也难不倒她，什么困难也不能使她退缩。粉碎日寇的九路围攻，老人的丈夫和大儿子光荣牺牲；一九四〇年消灭反共反人民的摩擦专家朱怀冰，老人的二儿子牺牲；阎锡山进占晋东南，老人送走身边最小的也是最后一个儿子杵子参加卜党战役，随后媳妇也跟着民兵出征。现在从上党胜利返冋，又来迎接蒋介石的进攻。老人连夜给媳妇赶制了一件厚厚的小棉袄带在身边，在渡门指挥渡河，一定会碰见媳妇的，好把棉袄给她。冬天来了，别让孩子冻坏身子。终究是个女孩？家呀！大娘忙碌异常，步履稳健，在河岸边鼓励渡河的民兵、民工和部队：“孩子们辛苦了，支撑住，我们太行山人民和子弟兵的骨头足硬的。”
小玉一眼就看到婆婆，离幵队列冲到婆婆跟前，紧紧地抱住老人，叫了一声“妈”，就哭起来了。她可怜婆婆。丈夫和两个儿了都为人民捐躯，乂杷最小的儿送到部队，老人孤苦伶仃、没人照顾，走出家门来饱受风餐餚宿之苫，为革命日夜操劳啊！大娘抱住媳妇，替她抹去眼泪，随后从身边取过包袱，打卄，露出一件花棉袄，拿出来抖开给小玉穿上。新衣上身，小玉顿时显得英姿飒爽，俊俏异常。她抱住婆婆的胳膊说：“妈，做针线活您还看得见吗？”老人问：“暖和吗？粗针大线的。”
小卫点头：“暖和。”
过路的乡亲称赞说：“大婶，你的姑娘真俊啊！”大娘高兴地说：“是我的媳妇，也是我的女儿。”
小玉央古说：妈，你不要操心我们，我们年轻，什么苦也不怕，您年纪人了诙吃该穿您自己照顾着点……”
大娘说：“孩子，你顶得下来吗？”小玉点点头，睁着水汪汪的人眼望着白发苍苍的婆婆，小花袄在她身上感到贴心的温暖。她用顫抖的手抚着婆婆脸上的深纹叫着广妈妈，您瘦多了，怎么办呐？”
大娘开朗地笑了。小长是她看着长大的，妈妈死了，大娘喜欢小士，给她做衣服穿，把她当亲牛女儿看待，现在成了自己的媳妇：“我操心的是你的身子，终究是女孩子家呀！”老人俯在小玉邛朵上轻声问道：“有了吗？”小的脸一下子红[红的像石榴花。她明白婆婆问活的意思。羞得她抬不起头来，只把头微微的摇动。大娘放心了：“我一直操心着这件事啊！这我就放心了。告诉尔，你爸也出来了，他带若民工去邯郸以北，破路，平沟，拆碉堡。如果邯郸顶不住了，就得在临铭关和沙河以南打。敌人来的多，两边加起来是卜个军，我们人少。：边命令，动员万民兵参战。敌人已经过了漳河，离邯郸只有几十里路了，仝区紧急动员，阻止蒋军北上。你见柱子了吗？”小玉的脸又羞红了，点点头说：“见了，他们还没过来，我们是插到前边来/。”
想起他们的幽会，那么意外，又那么甜蜜，从心里感到幸福和安慰。但她瞒住了婆婆，说：“他今天就过来了！”最后向婆婆告别：“妈妈，保重，这一仗打和乎了，我回家来伺候您，我走了！”朝着婆婆甜甜地一笑，跟着民兵走去了。大娘的眼里流下两行热泪，想着小玉那甜甜的一笑，从这…笑看到媳妇的内心，也许他们又到过一块儿了，那说不定兴许有了。大娘一生最大的憾事：生了一群男孩子，没奋生一个女儿，所以她那么喜欢小玉。现在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小玉身上，希望她延续他家的后代。虽然是战争时期。生死存亡未卜，但也扯不断骨肉之情，反而因为战争，使这根线拉得越紧了。夫妻情义，母亲子恩爱，使人感触得愈深，连接得愈紧。平时这种感情常常被日常琐事掩盖，此时人们心底的感情却瓦倍于平时，它更猛烈地撞击着人们的心。大娘的心刚放下来却又提起来了，望着远去的媳妇，又焦急地盼望着儿子过来见上一面。柱子不会拐到别的路上去吧！这次杆子去作战的地方，正是他哥哥牺牲的战场。那年胜利的消息传來的同时，鼴耗也接踵而至。二儿子光荣牺牲……大娘当时木木地呆在那里一动不动，相信，又不敢相佶，如冏麻木了一般。哭不出声来，也掉不下泪来，机械地干着手头的爭情。直到晚上回到家里才痛哭失声，哭丈夫，哭两个儿子，哭自己的命运，连一个当她难过的时候说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啊！只有咬紧牙又投身工怍，在工作中寻找安慰。这次比打朱怀冰规模更大，朱怀冰只是个军，今天蒋介石来了八个军，做妈妈的没有多余的话，抢着时间给儿子做了一双鞋子，给媳妇做了一件棉袄，这就是做妈妈的最大安慰。有时想起这些来泪如雨下，就是现在指挥渡河，想起来也热泪盈眶，她忍着不比它掉下牵，让强烈的秋阳，让猛烈的西风，把这些苦涩的泪水从眼眶黾蒸发掉。如果控制不住，她会痛哭失声，她不愿意因自己的痛苦去麻烦别人。这种时候哪个人的心里都不是好受的。大娘远远地就看到儿子，那么多相同的衣服，相同的帽子，相问披戴的人中间，一下子认出柱子，与其说是用眼睛，不如说是用心，用慈母的心，感触到儿子的到来。柱子也看到广在清漳河渡口紧张忙碌的妈妈。他一看在秋阳―卜闪闪发光的白发，和被风吹日晒曝成赭红色的脸膛，他跑出行列奔到妈妈身边。大娘责备地说：“为仆么你们落在后边这么远？”好像这…切都应，由柱广个人负责似的。在太行山父老面前，因为自己儿子落在后边而感到丢脸。何在责备的眼神里透露出母子之情。这一霎时她打量了柱？的全身，从脸膛、胳膊和衣襟，都迅速的掠了一遍。孩了出去一个多月，长成了大小伙子，结实了，大手、大脚、肩膀也宽了。英姿焕发，有一种威武的气概，这点使母亲特别欢心。乂因终尸见到了儿，从眼神里告诉儿子：妈妈的好儿子，我又见上你凼，因为你又要去打仗了。她把一双结实得能够踢死牛的鞋子义给儿广。杆户得意地说：“我现在带』个班了，我是班长在妈妈面昉孩子似的炫耀一番，为广讨妈妈的喜欢，绝口不提二哥的事，免得妈妈伤心。大娘怀疑地说：“你行吗？你还是个毛孩子啊！”柱于撒娇地说：“我长大了，我这班长还楚李达叔叔和陈锡联纵队同令贝批准的呢！”大娘乐广：“他们那么大的官不管你小兵的事。”
其实大娘心里岛兴极丁，说明儿广没存给爹妈丢脸，没对不起太行山父老兄弟姐妹孩子离幵卩己身边，长大成人，又带个班打仗，还能让妈妈说什么呢？她本束不想责济孩了，只是住稠人广众之巾，作为了弟氏妈妈，总该说儿句教训的活，何况上又带兵去打仗呢！老人说广别当小仿就乩发施令，去叫人家听你的，你要先听听大家的，商铋办，別了，党打仗你才足个新兵，別翘尾巴，打仗不足玩儿的。”
拄了点头说：“我乂住妈妈的话。”
大娘这才告诉柱子：刘叔叔、邓叔叔一星期前就过去了，早就不在赤岸，到前边指挥去了。小玉也过去了，她说你们见过面了广拄子不安地问：“她说了些什么？”大娘说：她什么也没说，你也什么都没说，我也没工夫听，你赶快走吧！”柱子说广妈妈保重，注意身体，我走了！”说罢钻进人的大海，消失在人海里。听说指挥部巳经过去好几天了，早已到了前边。小玉也赶到前边去厂，说明情况紧张。如果他当民兵，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插到前边去的。当了正规军，一切行动听指挥，夹在大队当中，不能由行动。拄子正胡思乱想，幻想当民兵小分队活动时，如何机动自如，不受制约和拘柬，想得出神，一个小小心撞到排氏金虎的背包上，几乎把排长撞翻。金虎说：“你急仆么？”柱广说：“敌人巳经过了漳河向邯郸逼近了，兄弟部队都打起來，我们离战场还差卜万八千觅呢。”
陈锡联骑马赶上来，向部队发命令广跑步前进，往前传，传到前卫部队。”
他自己勒动缰绳，侧着部队的行列跑向前太。一九四五年月：十二这天，是邯郸战役最紧张的一天…法五两个军攻击前进，离邯郸只有二二十甩路远了，临铭关、紫山激战止酣。即使胸有成竹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能无动于衷。敌人渡过漳河后已经一无阻挡广。四处部队加紧调动，还没赶到战场[来。杨得志采用一线式防御，重点配备兵力，六团守小堤，四团守夹堤，七闭守崔曲和北庄，五团为预备队。这样可以集中兵力，集中火器，给进攻的敌人以火力杀伤。敌人想突破我防线，势必夺取村庄，这就迫使敌人在地形不利的开阔地上展开他的兵力。二十二九时，马法五以四十军主力一〇六师，向我第旅阵地展开全线攻击，步兵在炮火和重机枪掩护下发起冲锋。真正是劲旅对劲旅的搏击，战斗异常激烈，敌我双方展开反复拼杀，冲锋和反冲锋。沮敌人始终被拒于野外，没有夺取一座房舍以为立足点。从卜.午九时幵始，法五连续攻击了六个小时。杨俊生的第一旅顶住广敌人十次冲击，把进攻的敌人击跑。这一天打得天昏地暗，色无光。晴朗的天空变得一片烟雾。屯庄、崔曲、夹堤、小堤的寨墙和房舍被打得破破残残。马法冗没有前进步。崔曲，夹堤，小堤外的开阔地上，平展的麦田间，丢下的是一〇六师土兵的尸体和斑斑血迹。法五不服气，这一天的攻击，不论是炮火和步兵的冲锋，都达到广理想的高度，不亚于台儿庄作战时的拼搏，结果他被顶住，没有突破一处，也没寻找到共军防御的接合部和弱点。这种以村庄为据点的防御，使他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他决心放弃夹堤和小堤，把兵力和全部火器集屮崔曲的正面，因为这钯最靠近邯郸，从这楚破，可以直捣口标，不须弯路。连夜调动部队，把兵力从小堤和赵堤正面撤下来，集结在崔曲。火炮和轻重机枪也集中起来在崔曲正面构成火力阵地，整整忙了夜，马法五亲自督阵。四处片漆黑，尖上足满天吊牛，他以为趁共军熟睡之际打个出敌前线指挥部一时出现了紧张气氛。敌人突破防线，包围了崔曲，又前进了二十里路，占领南、北泊子和沙河口，距邯郸只有十几里路了。一旅伤亡很大。主力二旅、三旅都摆在纵队指挥部左翼待机，」时调不过来。刘伯承司令员向李达参谋长说：“命令杨得志撤出崔曲的部队，撤到沙河镇、两秋堡一线待机。”
杨得志接到命令，命令崔曲部队向东突围，到上述地区集结待命这时正处于千钧一发的时刻。二纵在邯郸以北作战，腾不出手来。陈锡联刚刚赶到武安，动用陈锡联的三纵队从武安南下，但是武安距邯郸是五十里路，马法五距邯郸只有十几里路。人们的心此刻都绷得紧紧的。张华报告：“秦基伟电话。”
刘伯承司令员接过话筒说广秦基伟吗？我是伯承，你讲。”
电话里听得出秦基伟非常激动，鄂东的口音，洪亮的声音，有力地撞击着话筒的云母薄片，震得耳鼓发痛。他说：“拿下了紫山和临铭关。”
